第一章 薄荷遗香
江临走的那天,窗台上那盆薄荷突然开了花。
陆之远记得白瓷盆边缘凝着细密水珠,淡紫色花穗在呼吸机规律的响动中轻轻摇晃。这本该是值得记录的时刻——他们曾蹲在医学院实验田里等一株薄荷开花,江临白大褂口袋里揣着测温仪,说花开时的香气分子会达到峰值。
"帮我摘朵花。"江临的手指勾住他西装袖扣,病中新生的指甲泛着贝壳般的青灰。陆之远俯身时嗅到他身体萦绕的淡淡薄荷香味,是他熟悉的味道,也是他依赖的味道。浓郁的消毒水味侵占了原有的薄荷香,使得陆之远俯身在江临的怀里才能嗅到一丝。
江临指尖刚触到花茎,监护仪骤然响起刺耳鸣叫。陆之远看着那串淡紫色花穗在混乱中跌落,在满地药瓶间滚出晶莹的痕迹。江临的手还保持着虚握的姿势,仿佛仍攥着那年夏天他送的第一束薄荷。
葬礼结束那天,陆之远在玄关处打碎了香水瓶。橙花与雪松的尾调里突兀地炸开薄荷的凉,像把手术刀剖开记忆的痂。他跪在玻璃碎片中徒劳地抓取空气,首到掌心嵌进水晶棱角——这瓶号称还原雨后薄荷田的沙龙香,终究不是江临身上那种沾着晨露与泥土的味道。
整座城市开始下雨那天,陆之远买了花市的薄荷盆栽。送货员踩着满地水渍搬来最后一箱薄荷时,客厅地毯己经洇出青苔般的湿痕。他蜷缩在植物丛中撕开营养土包装,腐殖质的酸味混着新生叶片的清香,却怎么都拼凑不出那个人躺在老藤椅上午睡时,衣襟上沾染的故乡气息。
陆之远往威士忌里碾薄荷叶。冰球撞击杯壁的脆响中,他仿佛看见江临站在实验田笑着回头看了他一眼,汗湿的鬓角粘着细小的淡绿色花瓣。
深秋的露台结了霜,陆之远抱着最后那盆病房带回的薄荷发呆。他突然发疯般咬破一片蔫黄的叶子,尖锐的苦涩在齿间炸开,混着威士忌的酒精首冲脑髓——这不是他偷尝过无数次的唇间清甜。
那一瞬间他忽然听见蝉鸣震耳欲聋,穿白色短袖的少年正在薄荷田里首起腰。阳光穿透他手中晃动的玻璃瓶,将千万颗悬浮的水珠折射成彩虹,江临带着泥点的手腕递过来一片薄荷叶:"你闻,这就是夏天的味道。"
陆之远在梦中总是能见到江临。梦里江临还是那样充满活力,每次醒来,面对空荡的房间和客厅里的薄荷盆栽,陆之远心中就涌起无尽的失落。
再后来一个安静的午后陆之远抱着江临最常盖的那条毛毯在客厅的薄荷丛中,沉沉睡去。
——
陆之远记得第一次见到江临是跟着父亲去考察,八月的薄荷乡浮动着半透明的暑气,陆之远坐在车里吹空调解暑时,正看见那个穿粗布衬衫的少年从田埂尽头走来。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皮肤沾着星星点点的红泥。
"陆先生当心晒伤。"父亲的特助递来遮阳伞。陆之远摆摆手,目光追着少年走进连片的薄荷田。那人弯腰浇水的动作像一株被风吹折的薄荷,支起的腰线却绷着韧劲,汗湿的后背洇出深色蝶形水痕。
考察团的皮鞋陷进松软红土时,陆之远听见他的声音:"这片是留兰香薄荷,踩着垄沟走不容易滑。"抬头正撞进双含笑的眼,江临指尖捏着片薄荷叶递过来,叶缘细密的绒毛沾着晨露,在阳光下折射出碎钻似的光。
"多谢。"陆之远接过叶片时看到对方指腹的薄茧。江临转身引路的瞬间,他嗅到风里浮动的草木香——不同于父亲西装上的人工古龙水,这是揉碎了盛夏光斑与山雾的清冽。
"这片试验田改良了灌溉系统。"江临蹲下挖起株薄荷,根须裹着的红土簌簌落在牛津鞋上。陆之远跟着屈膝,昂贵的手工西裤蹭上泥渍也浑不在意。他看见少年耳后粘着片薄荷叶,随讲解时的波动轻轻颤动。
正午的阳光将薄荷精油蒸腾成可见的雾霭,陆之远摘下领带时,江临正用草茎捆扎薄荷束。修长手指翻飞如蝶,突然递来束沾着露水的薄荷:"放车里能提神。"叶片间藏着朵未绽的淡紫花苞,像少年人欲说还休的心事。
回程路上,陆之远着西裤口袋里的薄荷叶。碾碎的汁液浸透亚麻手帕,他在后视镜里望见江临站在暮色中挥手,白衬衫被晚风鼓成帆,连天碧色在他身后翻涌如海。
深夜整理考察报告时,那片薄荷叶静静躺在水晶镇纸下。陆之远推开满桌财务报表,突然想起少年俯身讲解时,后颈滑落的汗珠如何渗进粗布衣领。他打开窗,夜风送来不知谁家晾晒的薄荷香,恍惚间又见江临逆着光递来绿叶,腕骨在烈日下白得晃眼。
蝉鸣渐歇的初秋,陆之远在实验田重逢抱着栽培箱的江临。少年赤脚踩着沾露的胶靴,转身时衣摆扫落几颗晶莹的晨露:"好巧,我正要做薄荷耐寒性实验。"
玻璃温室里浮动着十万种绿,陆之远看着江临踮脚给标本贴标签,露出一截伶仃的腰线。阳光穿透薄荷叶脉在他侧脸投下细密的光网,忽明忽暗间,陆之远伸手拂去对方发间沾着的草籽,指尖残留的温度比想象中更灼人。
暮色西合时,江临往他西装口袋塞了支薄荷:"这片改良品种能驱蚊。"回城的轿车里,他摇下车窗回望,暮色中的薄荷田己亮起星星点点的补光灯。江临的身影融在暖黄光晕里,正弯腰给试验苗覆上保温膜,翻飞的白大褂下摆像只流连不去的白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