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的时候,沈归抚就睁开了眼。
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只记得昨夜在地上趴着,血符烧得她全身都在痛。
符文在她血肉里蜷缩着,像是养得很饱,又像是随时能再咬一口。
她缓缓坐起身,脸色苍白到没有血色。
手腕上的符纹还在微微发红,像是烙在骨头里的伤疤。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慢慢理好衣襟,把手藏进袖里。
不能让人看见。
屋外有人在轻轻说话。
“别太大声,师妹身子弱。”
“她昨夜又发作了,顾师兄都守到半夜才回去。”
“多给她送几份药材灵石吧,她若有闪失,我们几个命都不够赔的…”
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小心翼翼的敬意。
沈归抚听得清清楚楚。
她慢慢下榻,走过去轻轻把门推开。
门外几个弟子正准备敲门,见她自己出来,立刻慌了神。
“沈师妹,你怎么自己就开门了!”
“身子还没好,快回床上去——”
“昨夜吐了血,我们都听说了,可把人吓死了……”
他们七嘴八舌,手里提着药材篮、灵石囊、符箓册,脸上全是关心和心疼。
沈归抚垂着眼睫,柔声开口,声音又轻又软。
“劳烦师兄师姐们费心了,我己经好很多了。”
她说着微微屈身行礼,姿态端端正正。
几个弟子慌忙上前扶住她。
“哎哎哎别行礼,你是宗门的救命符啊!”
“我们给你送这些是应该的!”
“有什么要的尽管说,灵药、灵石都给你备着。”
沈归抚轻声说:“不用了,己经够了。”
她抬头看他们,眼里好像含着水光,声音里带着小心的歉意。
“真的……己经给得很多了,别再费心了。”
弟子们被她看得一愣,然后一个个红了眼眶。
“师妹你别说这话!”
“要不是你,昨天我们都死了!”
“顾师兄说了,谁敢怠慢你,他就废了谁的道骨!”
沈归抚微微愣了下,眼神闪过一丝动摇。
可那动摇只在眼底晃了一瞬。
她垂下眼睫,再抬起时,眼神己经重新柔顺。
“我知道了,听师兄们的。”
“我会乖乖喝药,好好修行,不会让大家担心。”
弟子们听她这样说,顿时又是心疼又是欣慰,七手八脚把药材和灵石摆好,嘱咐了好几遍才依依不舍地退下。
院子重新安静下来。
沈归抚站在廊下,目送他们离开。
风吹过来,吹得她袖子翻动,手腕上的符纹隐约亮起一线血红。
她垂着眼,慢慢把袖子拉得更紧。
“在装什么呢?”
冷冷的女声在院口响起。
沈归抚抬起头,看到白纤正站在门槛外,单手抱臂,冷着脸看她。
白纤今天没穿礼袍,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道衣,长发随意束着,眉眼清冷得像刀。
她一步步走进来,目光凌厉地扫过屋里堆成小山的药篓灵石。
“好大的手笔。”
“把你当个什么供着呢?”
沈归抚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师姐……”
白纤嗤笑一声。
“别叫得这么乖巧。恶心。”
沈归抚的喉咙抖了抖,没有再出声。
白纤绕着她走了一圈,目光像刀一样剖开她的皮肉。
“宗门里人人都说你好,说你温柔,听话,心软。”
“他们可真喜欢你啊。”
“可他们就是要你死。”
沈归抚手指死死扣住衣角,指节发白。
白纤盯着她,眸色冷冽。
“昨天在大殿里,听见他们说要你联姻的时候,你怎么回答的?”
沈归抚胸口急促起伏,呼吸都有点乱。
她声音极轻,像是怕被听见,又像是快崩溃。
“……听从宗门安排。”
白纤忽然就笑了,可那笑里全是恨意。
“好一个听从安排。”
她逼近一步,眼睛死死盯着沈归抚的眼底。
“你干脆说你愿意死好了。”
“这样大家都开心,你最乖,你最听话。”
沈归抚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眼眶猛地红了。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白纤看着她,牙关紧咬,声音低哑。
“你要真死了,我看谁来给你收尸。”
空气安静得可怕。
两个人对视着,谁都没有退让。
沈归抚的眼泪终于涌了出来,却没有掉下去。
她死死瞪着白纤,嘴唇发抖,声音破碎到几乎听不见。
“……闭嘴。”
白纤冷冷看着她,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酸涩。
“想让我闭嘴?”
“那你就自己想办法活下去吧。”
白纤的声音在院子里炸开,像是一声闷雷。
说完,她甩袖转身就走,靴子在青石地上踏得啪啪作响。
沈归抚盯着她的背影,胸口剧烈起伏。
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石阶上,融进灰尘里。
风吹得她头发乱了,贴在脸颊上,冰冷黏腻。
白纤走到院门口时,脚步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
“我救不了你。”
“只有你自己。”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院子里终于安静了。
只剩下沈归抚一个人,像是被丢进了冷水里。
她手指缓缓松开,指甲缝里全是血。
呼吸一点点平稳下来,泪水也被她硬生生憋回去。
眼里剩下的红光慢慢退去,露出一层死一样的灰。
沈归抚转过身,慢慢走回自己的屋子。
步子很轻。
像小时候在师父面前学礼法一样,步步规矩,不敢乱。
她在榻前坐下,把沾了血的指甲擦在衣角上,擦干净。
然后一点点理好衣襟,抹平皱褶,头发也重新束好。
她的手在抖,可动作极其小心,安静得吓人。
屋里只有烛火轻轻跳动的声音。
映得她脸色白得像蜡。
她垂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手。
那符纹还在,像血里的毒蛇,随着脉搏微微收缩。
隐约带着痛。
她轻轻嗤笑了一声,声音沙哑破碎。
“好。”
“不是我的,就不要了。”
她缓缓抬头,眼里光亮一寸寸熄灭。
取而代之的是冷硬。
像是冰封的湖水,下面埋着沉不下去的尸体。
灵契忽然轻轻亮了一下。
血符在她腕骨上蜿蜒,像是在注视她。
一个声音慢慢在识海里浮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点笑,像血雾一样缠绕着她的神魂。
“哭完了?看你哭成这样,真是干净,圣洁,像他们最喜欢的。”
“可惜,骨子里全是血腥味。”
沈归抚没有吓得抖,也没有哭。
她只是缓缓抬起眼睛,死死盯着空无一物的空气。
血契的符文微微收紧,带来又疼又痒的扭动感。
裴诀的声音像是贴在她耳边,冷冷又慢条斯理,像一把薄刀子一点点剖开她的伪装。
“沈归抚,他们要你死,你就真去死?”
沈归抚呼吸慢慢变得沉重,眼神像是冻住的湖面裂开一道缝。
裴诀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带着一点血腥的笑意,像是某种恶意的安慰。
“好人都死得很快。”
“乖孩子,死得最快。”
“活着,可比死难多了。”
血契在她血里慢慢亮起来,像是在吞她的心跳,像是裴诀的手指抚过她的喉骨。
“别求他们可怜。”
“他们只想用干净的刀子杀我,最好是用你这把。”
沈归抚没有退,没有哭。
她只是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风,却每个字都带着血味:“要我死的,都得先去死。”
…
外面天己经亮了。
弟子们又在小声议论:“小师妹起了吗?”
“快把药送过去。”
“顾师兄说过,要是她受了委屈,让我们跪在宗门前请罪。”
她听见了。
唇角却没有一点笑意。
只是缓缓敛起了所有表情。
把眼底的红血丝、泪光、软弱、求饶……统统藏起来。
只剩下一片漆黑。
像是一汪死水。
她轻轻合上眼睛,深呼吸一口。
呼吸带着一点颤抖,但很快稳住。
再睁开眼时,眼神己经极干净,极温柔。
她起身,走到门前,抬手把门推开。
脸上带着一贯的柔顺乖巧。
声音又轻又软。
“进来吧。”
“辛苦师兄师姐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