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里的天光像块被揉皱的草纸,昏昏沉沉地贴在高窗上。栅栏外传来拖沓的脚步声,狱卒的军靴碾过地上的稻草,惊起几只灰黑色的潮虫。他端着两碗稀粥走过时,铁勺刮着陶碗的声响格外刺耳,在空荡的走廊里撞出回声,像钝刀在磨石上反复拉扯。粥碗边缘结着层薄垢,里面的米粒稀稀拉拉浮在浑浊的米汤里,能看见碗底沉着几粒发黑的砂。
陈馨瑶接过粥碗时,指尖先触到爷爷的手。那双手正在微微颤抖,指腹上凝着层薄汗,把粗瓷碗的边缘洇出片深色。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看爷爷绣戏衣,银针在他指间翻飞如蝶,能在绢面上绣出半开的玉兰,花瓣薄得能透光。可现在这双手,指节肿得发亮,青紫的淤青从虎口蔓延到腕间 —— 那是昨夜士兵用枪托砸的,皮下的血珠像未绽开的胭脂。
“他们说您私通日本间谍。” 陈馨瑶舀了勺粥,米粒在碗里打着转,混着几粒没淘净的砂,硌得舌尖发麻。她抬眼时,看见爷爷鬓角的白发上沾着草屑,像落了层霜。“可张弋洋明明知道真相,她手里还有那把折扇,为什么不站出来作证?”
陈怀山突然压低声音,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滚动。他用筷子在粥碗边缘轻轻敲击,笃、笃笃 —— 节奏奇特而熟悉,正是《夜奔》里 “登高欲穷千里目” 的板眼,每个停顿都卡得丝毫不差。“因为真相有时候比谎言更危险。” 他的目光像鹰隼般扫过栅栏的缝隙,铁条间的蛛网沾着细碎的棉絮,是昨夜从棉袍上刮下来的。确认没人偷听,他才继续道:“那把能剧折扇的扇骨里,藏着日军在江南的布防图。”
“张弋洋要的不是真相,是让我们把图送出去。” 陈怀山的筷子在碗沿划出半道弧线,像在戏台上比划手势,“樱花会的人盯着清云阁不是一天两天了,从田本一郎死在码头那年就开始了。只有我们爷孙俩‘入狱’,才能让他们觉得布防图暂时安全,才能放松警惕。”
陈馨瑶的心猛地一跳,粥碗在手里晃了晃,滚烫的米汤溅在手背上。她慌忙用袖口去擦,却在抬头时撞见爷爷眼里的光 —— 那不是绝望,是戏台上演《赵氏孤儿》时,程婴抱着草人赴死前的决绝。她突然想起叶田笔记里那些奇怪的符号,横横竖竖的笔画间藏着水路的走向;想起戏衣夹层那张泛黄的纸片,用朱砂画着密道入口的标记。
原来爷爷把折扇藏在戏台底下,不是慌乱中的权宜之计。清云阁的戏台是二十年前建的,地基里藏着条通往城外竹林的密道。入口就在 “生旦净末丑” 五个戏箱拼成的梅花阵中心,每个戏箱的锁孔都对应着不同的音符,要按《弋阳腔考》里《醉花阴》的调子依次转动,才能打开机关。那是当年为了躲避战乱挖的,砖缝里还嵌着民国十八年的旧报纸,上面印着爷爷年轻时的戏装照。
暮色从高窗爬进来时,牢房的门突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铁锈的门轴转动时,像有人在扯根生锈的琴弦,惊飞了墙角栖息的蝙蝠。它们扑棱棱掠过头顶,翅膀带起的风裹着霉味,吹得陈馨瑶鬓角的碎发贴在脸颊上。
张弋洋站在门口,黑色风衣的下摆沾着些苍耳和草籽,像是刚穿过长满荆棘的荒野。领口的银玉兰胸针在火把光下泛着冷光,针脚里还卡着点暗红的泥,不知是从哪里沾来的。她身后的两个护卫背对着光,枪托在地上磕出沉闷的声响,与远处城隍庙的暮鼓声撞在一起。
“陈班主,陈姑娘。” 张弋洋的声音在潮湿的空气里发闷,像隔着层浸了水的棉絮,带着石壁反射的回音,“有人保你们出去。”
陈怀山站起身时,草堆上的半截笛膜被穿堂风吹起。那是用雁荡山的芦苇做的,薄如蝉翼,边缘还留着整齐的剪痕,是去年秋天他亲手晾的。笛膜打着旋飘下来,正好落在陈馨瑶手心里。她赶紧攥紧,指腹能摸到膜片上细密的纹路,竟带着惊人的韧性,像爷爷从未弯过的脊梁。
陈怀山掸了掸长衫上的草屑,青布被草汁染出几块暗绿的斑。他的目光在张弋洋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辨认戏台上的脸谱 —— 是忠是奸,是正是邪,都藏在眉眼的勾连里。“是樱花会的人吧。” 他的声音里带着点自嘲的笑,“他们想要的不是我这把老骨头,是那半幅《兰陵王入阵图》。”
张弋洋没说话,只是侧身让开了路。她风衣口袋里的怀表发出轻微的滴答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像在倒数某个时辰。陈馨瑶经过时,瞥见她风衣内侧别着支钢笔,笔帽上的花纹与叶田笔记里的符号惊人地相似。
走出牢房时,墙根下蜷缩着个熟悉的身影。周漠白被打断的手腕缠着厚厚的绷带,渗出血迹的纱布在昏暗里像块肮脏的抹布,边缘还沾着干涸的泥。他看见他们经过时,原本低垂的头猛地抬起,眼里喷出的怨毒像淬了毒的匕首,却又在嘴角扯出个诡异的笑 —— 嘴角的伤口裂了,血珠渗出来,顺着下巴滴在衣襟上,像极了《钟馗嫁妹》里钟馗脸上的油彩。
夜风卷着纸钱的味道扑过来,是城隍庙的香客在烧往生钱。戏台方向传来锣鼓声,《赵氏孤儿》正唱到 “搜孤救孤”,老生的高亮嗓音刺破夜空:“秉忠心我把这冤情告 ——” 尾音拖得极长,在巷子里打着转,与牢房的铁门关上时的哐当声混在一起。
陈怀山突然停下脚步,望着戏台方向那片朦胧的灯火。那里的烛火明明灭灭,映得飞檐上的走兽像活了过来。他喉结滚动着,竟跟着轻声哼唱起来。沙哑的嗓音里带着种悲壮的韵味,像是把二十年来的隐忍都揉进了腔口,每个转音都颤得人心头发紧,像戏台上绷到极致的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