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馨瑶站起身时,戏衣的衣角勾住了凳角的铜铃,带起的风掀起了下摆。一片泛黄的纸片从夹层里飘落,打着旋儿落在叶田手旁。那是半张信笺,边缘己经脆化,上面的字迹被水洇过,有些模糊不清,却能辨认出是田本一郎的笔迹。陈馨瑶弯腰拾起,轻声念出最后一句:“若有来生,愿作清云阁的扫地僧,晨起扫戏台,暮时听弦歌。”
叶田的目光落在纸片上,突然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死死盯着那行字,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二十年前那个雪夜突然清晰起来 —— 父亲坐在暖炉边,给他讲《长生殿》的故事,说杨贵妃魂归蓬莱时,手里还攥着半片撕碎的戏票。当时他不懂为什么,此刻看着父亲未写完的信,突然明白有些念想,比性命更难割舍。
月光穿过窗棂,穿过他汗湿的发丝,在那张混合着痛苦与狠戾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叶田的眼神渐渐涣散,凶狠的棱角在月色中慢慢柔和,映出转瞬即逝的茫然,像个迷路的孩子,突然在戏文里找不到回家的路。
窗外的风还在吹,烛火摇曳中,那件月白色的戏衣静静躺在矮凳上,缠枝莲的纹样在暗处浮动,仿佛在诉说着那些被鲜血浸透的戏梦人生。
天刚蒙蒙亮,清云阁的朱漆大门就被撞得粉碎。断裂的门闩带着木屑飞射而出,“哐当” 砸在对面的照壁上,震落了墙顶几蓬干枯的瓦松。
十几个穿灰布军装的士兵端着枪冲进来,戏台前悬挂的 “粉墨登场” 匾额被流弹击穿,碗口大的破洞透着灰白的天光,木屑簌簌落在积着灰尘的红氍毹上,像场突如其来的雪。
“都不许动!搜查可疑人员!”带队的军官把枪往盘龙柱上一磕,黄铜枪托撞在雕龙的鳞片上,震得梁上的积尘纷纷扬扬落下来,迷了不少人的眼。
陈怀山刚把那柄能剧折扇塞进戏台地板下的暗格 —— 那里原本是存放祖传笛膜的地方,就被两个士兵反剪了双臂。青布长衫的袖口被扯得变了形,盘扣崩飞了两颗,滚落在戏箱缝里,发出细碎的声响。
“陈班主,跟我们走一趟吧。”军官皮笑肉不笑地晃着张泛黄的逮捕令,纸上的墨迹洇着水痕,“有人举报你私藏日本间谍,还窝藏军火图。”他靴底碾过地上的戏单,把 “清云阁” 三个字踩得模糊不清。
陈馨瑶攥着短刀的手沁出冷汗,刀柄上的缠绳勒得掌心生疼。她看见方向东死死按住自己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里却藏着比她更急的火。
士兵推搡着爷爷往外走,陈怀山的脊梁骨挺得笔首,像戏台上演《苏武牧羊》时那根嵌着冰碴的节杖,每一步都踩在晨露打湿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爷爷!”陈馨瑶忍不住喊出声,眼泪突然涌上来,视线里的廊柱都在摇晃。
陈怀山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平静得像深潭。他的目光扫过戏台两侧的楹联 ——“三五步行遍天下,六七人百万雄兵”,最后落在女儿墙的琉璃瓦上。
“看好清云阁的戏箱,” 他的声音穿过士兵的呵斥声,带着股檀香木的沉稳,“特别是最底层那个红漆箱,别让老鼠啃了里面的工尺谱。”话音未落,就被士兵粗暴地推搡着出了大门,长衫下摆扫过门槛时,勾住了一枚脱落的铜钉。
陈馨瑶终究还是没能留住。半个时辰后,她刚把那本蓝布笔记藏进《弋阳腔考》的夹板里 —— 书页间还夹着片二十年前的腊梅标本,就被破门而入的士兵堵在了书房。领头的正是昨天在厢房见过的黑衣护卫,他袖口露出半截银色怀表链,手里捏着枚银玉兰胸针,冷声道:“张小姐说了,请陈姑娘去局里坐坐。”他身后的士兵举着枪,枪管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
牢房石阶上长满滑腻的青苔。陈馨瑶被押着往下走时,听见头顶传来城隍庙的晨钟,“当 ——”的一声漫过潮湿的空气,震得石壁都在嗡嗡作响。潮湿的霉味混着尿骚气扑面而来,墙角的蛛网挂着细碎的纸屑,细看竟是撕碎的戏票。
她被推进最里间时,正撞见陈怀山坐在草堆上,手里着半截断裂的笛膜。那是用雁荡山的芦苇做的,薄如蝉翼,边缘还留着整齐的剪痕。
牢房的木栅栏爬满暗绿色的青苔,缝隙里塞着些干枯的艾草,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地上投下歪斜的光斑,像极了戏台上追光打歪时的模样。
“爷爷!”陈馨瑶扑到栅栏边,指节攥得发白,木刺扎进皮肉也没察觉,“他们凭什么抓我们?就凭那张破纸?”
陈怀山把笛膜轻轻放在石桌上,桌面裂着道深缝,里面嵌着些发黑的谷壳。
“二十年前欠的债,总有要还的那天。” 他抬头望着高窗,那里正飞过一群鸽子,翅膀扇动的声音让他想起当年上海的鸽哨 —— 田本一郎总爱在清晨放鸽,说鸽子翅膀能捎来故乡的樱花香。“田本一郎死的那天,我本该去码头的。”
陈馨瑶猛地愣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从未听爷爷提过那段往事,只知道父亲在码头仓库被流弹击中后,爷爷就把所有的《夜奔》戏服都锁进了樟木箱,钥匙扔进了信江河。
“那天我在后台绑戏服的水袖,” 陈怀山的指尖在石桌上画出个戏台的轮廓,沟壑纵横的掌心托着虚拟的藻井,“田本派人送来张字条,用的是清云阁特制的宣纸,说有《弋阳腔考》的孤本要给我看。我摸着那件刚绣好的月白戏衣,银线缠的缠枝莲硌着掌心,突然就想起他总说‘戏比天大’,觉得这里面不对劲。”
他苦笑了下,皱纹里盛着浑浊的光,像落满灰尘的铜墨盒,“等我带着弟子赶到码头,只看见漂在水里的戏票,和染成暗红色的江水 —— 那颜色,像极了胭脂混着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