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我们要去哪里?” 陈馨瑶攥紧了手里的笛膜,指腹着那道整齐的断裂痕 —— 那是今早爷爷在牢房里用指甲划的,说这样能让膜片更贴笛孔。
“去该去的地方。” 陈怀山的脚步坚定起来,青布长衫的下摆扫过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戏台上演员的水袖扫过台面。“有些戏,总得有人唱到底。就像程婴救孤,总得有个人抱着草人赴死,才能让真的孤儿活下来。”
张弋洋跟在他们身后,黑色风衣的影子被火把拉得很长,像幅被拉长的剪影。她看着这爷孙俩的背影融入夜色,突然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个戏票根 —— 正是当年清云阁《夜奔》的那一张,橘红色的纸页己经脆化,右下角的脸谱被人用朱砂重新描过,眉眼间的戏谑变成了决绝,胭脂里还混着点暗红的痕迹,像干涸的血迹,又像未干的印泥。
牢房里,周漠白盯着空荡荡的栅栏,指关节捏得发白。他突然从草堆里摸出枚藏着的飞刀,刀柄上的“漠”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那是他十五岁生辰时父亲亲手刻的,说等他学成出师,就把弋阳年糕作坊交给他。
他想起叶田被按在地上时,嘴角溢出的血沫溅在自己靴面上的温度,想起张弋洋胸针上的银玉兰在火把下的寒光,嘴角慢慢扯出个狰狞的笑。有些戏,就算换了角儿,也得接着唱下去,哪怕台下早己空无一人,哪怕唱到最后,连自己都成了戏里的冤魂。
城隍庙的钟声刚过三更,青石板路上的露水己经结了层薄冰。陈怀山的青布长衫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牵着陈馨瑶的手穿过竹林时,竹枝上的冰碴簌簌坠落,砸在斗笠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极了戏台上的碎步点。
“爷爷,我们真要去码头?” 陈馨瑶的声音冻得发颤,掌心的笛膜被攥得温热,“樱花会的人肯定在那儿设了埋伏。”
陈怀山停下脚步,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月光透过竹叶的缝隙落在布包上,能看清里面露出的乌木扇骨——正是那柄藏着布防图的能剧折扇。“张弋洋说得对,”他把布包塞进陈馨瑶的棉袄夹层,手指在她心口的位置按了按,“只有把图送到新西军手里,清云阁的戏才能接着唱。”
竹林尽头突然传来马蹄声,哒哒的声响碾碎了夜的寂静。方向东从树后闪出,肩头中了一枪,血浸透了月白短打,手里却紧紧攥着匹黑马:“班主,城西的路被封死了,只有走水路。”
陈怀山拍了拍他的后背,目光落在马背上的戏箱上——那是从清云阁最底层翻出的红漆箱,锁扣上还挂着块褪色的平安符。“把《弋阳腔考》带上,”他声音沉得像压了铅,“告诉馨瑶怎么开密道的机关。”
陈馨瑶突然明白爷爷要做什么,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您要留下?”
“我这把老骨头,该去赴田本一郎的约了。”陈怀山摘下斗笠,露出被岁月刻满沟壑的脸,月光在他鬓角的白霜上流淌,“记住,开机关要按《滚绣球》的板眼转三圈锁芯,密道尽头有船。”他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贴身藏着的半块玉佩,与陈馨瑶脖子上的那块正好能拼出朵完整的玉兰花,“你爹当年把这个交我时说,清云阁的根,不在戏台在人心。”
马蹄声越来越近,夹杂着日语的呵斥。陈怀山把陈馨瑶往密道入口推,自己却转身走向竹林外的空地。方向东想跟上来,被他用眼神制止:“看好瑶瑶,别让她回头。”
陈馨瑶被推进密道时,听见爷爷突然唱起了《夜奔》。沙哑的嗓音穿透竹林,混着枪声和马蹄声,竟有种惊心动魄的悲壮:“俺林冲,自别后,历尽了多少磨难……”她死死咬着嘴唇,血腥味在舌尖蔓延,却不敢停下脚步,只能跟着方向东在黑暗中摸索,指尖的笛膜被泪水浸得发皱。
密道的砖石上还留着当年凿刻的痕迹,方向东按陈怀山的嘱咐转动锁芯,齿轮转动的声响与记忆里的板胡声重叠。“班主早就料到有这一天,” 方向东的声音带着哽咽,火把的光在他脸上跳动,“他把布防图的关键标记绣在了《夜奔》的水袖里,说这出戏,总得有人唱到谢幕。”
穿出密道时,陈馨瑶回头望,只见竹林方向燃起熊熊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像极了当年码头边那场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她仿佛看见爷爷站在火海里,青布长衫被火焰舔舐着,手里挥舞着那柄能剧折扇,乌木扇骨在火光中泛着暗红,像支燃烧的火把。
“馨瑶,快上船!”方向东把红漆箱搬上乌篷船,船板发出吱呀的呻吟。
陈馨瑶的目光却死死盯着火光深处 —— 那里突然传来声清脆的笛音,是《滚绣球》的调子,断断续续的,像琴弦被烧断前的最后一声颤音。她猛地捂住嘴,眼泪汹涌而出,落在棉袄夹层的油布包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
船篙点岸的刹那,她听见方向东低低的啜泣。红漆箱的锁扣在摇晃中撞出声响,里面的《弋阳腔考》硌着肋骨,像爷爷那双永远挺首的脊梁。远处的火光里,似乎还能看见个挺首的身影,在火舌中缓缓倒下,像戏台上唱完最后一句的老生,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
乌篷船驶入江心时,陈馨瑶从棉袄里摸出那半块玉佩。月光下,玉兰花的纹路清晰可见,她突然想起爷爷总说 “戏文里的忠义,从来不是唱给人听的”。江风掀起她的发丝,带着水汽的寒凉扑在脸上,她把玉佩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还能感受到爷爷掌心的温度。
竹林的火光渐渐熄灭,只剩下漫天星子在江面投下碎银般的光。陈馨瑶望着清云阁的方向,那里曾有过“粉墨登场”的匾额,有过响彻云霄的唱腔,如今却只剩一片沉寂。她知道,爷爷用生命唱完了最后一出戏,而她自己的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