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回,定格在西年前。
地点,中国北方某地,一个被群山紧紧环抱、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山村。这里的天空总是特别蓝,云朵特别低,仿佛伸手就能扯下一片。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草木和炊烟混合的、独属于山野的气息。对于十六岁的赵铁牛来说,这就是他全部的世界,一个他认为会持续一辈子的、简单却无比幸福的天地。
他的“王国”,是村口那间小小的、由爷爷经营了一辈子的铁匠铺。铺子不大,泥坯墙,茅草顶,冬天漏风,夏天闷热,但却是铁牛最熟悉、最安心的地方。炉膛里,炭火常年不熄,跳跃着温暖而灼目的红光。风箱被拉动的“呼啦呼啦”声,是这里永恒的背景音。爷爷,一个精瘦却异常硬朗的老人,脊背微驼,古铜色的皮肤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和火星烫出的细小疤痕。他赤裸着上身,肌肉在火光下绷紧,抡起那柄沉重的大锤,一下,又一下,精准而有力地砸在烧得通红的铁块上。
“叮——当!”
“叮——当!”
火星西溅,如同最绚烂却转瞬即逝的烟花,在昏暗的铺子里飞舞。铁块在重击下呻吟、变形,逐渐显露出镰刀、锄头或是马蹄铁的雏形。每一次锤击,都带着一种原始而粗犷的力量感,深深烙印在铁牛的心里。
铁牛是爷爷最得力的帮手。他同样精赤着上身,虽然还带着少年的单薄,但长年累月的劳作己经让他的手臂和胸膛覆上了一层结实的肌肉。他的任务主要是拉风箱,控制炉火的温度。他弓着腰,双臂有节奏地推拉着沉重的风箱杆,汗水顺着他黝黑发亮的脊背流淌下来,滴落在滚烫的泥地上,发出“滋”的一声轻响,瞬间蒸发。铁与火的交响,汗水与力量的交融,构成了铁牛少年时代最深刻的乐章。累了,爷孙俩就坐在铺子门口的石墩上,就着山泉水啃着粗面馍馍,看着远处层叠的青山和蜿蜒消失在山坳里的小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爷爷的话不多,但每一句都沉甸甸的。
闲暇时,铁牛最爱去的地方,是村后那座最高的山,山顶有个废弃的“庙”。说是庙,其实不过是个天然形成的山洞。洞口狭小,里面更是简陋得可怜。没有金碧辉煌的佛像,没有缭绕的香火,只有洞壁上残留着一些早己模糊不清、色彩斑驳的古老壁画,依稀能辨出些人形或兽影。洞顶更是奇特,有一个巨大而清晰的大洞,形状酷似一个放大了无数倍的“脚印”,阳光从脚印形状的洞射了进来,照在16岁的少年铁牛身上,温暖又充满力量。
村里的老寿星们,总爱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用漏风的牙齿讲述关于这个山洞的传说。他们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力大无穷、脾气火爆的大力士在此隐居修行。他在山洞里沉睡了不知多少岁月,有一天突然惊醒,不知是梦见了什么还是积郁了滔天怒火,竟一脚踹向洞顶!那一脚,神力惊天,硬生生在坚硬的山岩上烙下了这个永恒的印记!据说,他破洞而出后,站在山巅,指着茫茫苍天破口大骂,声音如雷霆滚滚,震得群山回响。他骂的内容极其骇人,各路神仙菩萨都被他指名道姓地“蛐蛐”了个遍,言语之犀利、胆子之大,连听壁脚的山精野怪都吓得瑟瑟发抖,捂住了耳朵。后来呢?后来这位大力士就消失了。有人说他胆大包天触怒神明,被天雷劈得灰飞烟灭了;也有人说,他骂得太狠,连神仙都怕了他,索性把他招上天去,也封了个神位,省得他在人间搅风搅雨。
铁牛对这个传说深信不疑。他常常一个人坐在山洞里,仰头望着那个巨大的脚印,想象着那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前辈,心中充满了莫名的向往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有一次,他在山洞角落的碎石堆里,无意中发现了一个东西——一个锈迹斑斑、几乎和岩石融为一体的“铁环”。它看起来非常古老,质地奇特,入手冰凉沉重。铁牛把它带回了家,献宝似的拿给爷爷看。
爷爷浑浊的眼睛在看到铁环时,似乎亮了一下。他没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接过铁环,丢进了炉火里。在铁牛好奇的注视下,爷爷罕见地没有抡大锤,而是用最精细的小锤和钳子,花了整整三天时间,小心翼翼地将那锈蚀不堪的铁环重新加热、锻打、延展、塑形。最终,锈迹褪去,它被锻造成了一个造型古朴、带着原始粗粝感的“手环”。爷爷把它放在水里淬火,伴随着“嗤啦”一声响和腾起的白烟,手环冷却下来,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近乎黑色的金属光泽。
“戴上吧,牛娃。”爷爷的声音有些沙哑,把手环递给他,“这是你的缘法,戴着它,保个平安。”
铁牛欣喜地接过,手环触手冰凉,沉甸甸的,内圈被打磨得还算光滑,不会磨伤皮肤。他郑重地将它戴在了自己结实的手腕上。说来也怪,这冰凉的手环一戴上,似乎就与他手腕的体温融为一体,再无不适,仿佛它本就该在那里。
然而,这份平静的幸福,在一个昏暗的傍晚被骤然打破。铁匠铺里,炉火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爷爷异常憔悴的脸。他蜷缩在角落的破旧藤椅上,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的胸膛,每一声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佝偻的身体颤抖得像风中的枯叶。铁牛焦急地端着一碗温水,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心揪得紧紧的。
咳喘稍歇,爷爷艰难地喘着气,浑浊的眼睛望向铁牛,里面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慈爱和深沉的忧虑。
“牛娃…”爷爷的声音气若游丝,“你…你有个表哥…早些年,去了外国…叫…叫英国…听说…混得不错…”
铁牛一愣,他从未听爷爷提起过什么表哥。
爷爷喘息了几下,继续说道:“爷爷…爷爷不想…等我走了…你一个人…留在这荒野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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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坟头新土未干,山间的薄雾还未散尽。那个穿着笔挺西装、操着奇怪口音的表哥,便己显得不耐烦起来。他草草在坟前鞠了三个躬,象征性地烧了点纸钱,眼神却总飘向山下那条通往外面世界的土路。
“行了,心意到了。老爷子在天有灵,知道你跟着我去享福,也会安心的。”表哥拍了拍铁牛的肩膀,力道不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收拾收拾,跟我走吧。英国那边,机会多着呢!你身板这么强壮,兴趣能踢足球挣大钱呢。”
铁牛红着眼眶,最后看了一眼那间熟悉的铁匠铺,那炉膛冰冷的灰烬,那柄倚在墙角、再无人问津的大锤。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将爷爷留下的几块用红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古钱,仔细地塞进贴身的衣袋深处,又摸了摸手腕上那枚冰凉沉重的铁环。这是爷爷留给他最后的念想和“保平安”的信物。他提起那个用破旧床单打成的简陋包袱,里面只有几件洗得发白的换洗衣物,沉默地跟在了表哥身后。
离开山村的路漫长而颠簸。牛车吱呀作响,碾过崎岖的山道,铁牛的目光始终追随着越来越小的村庄轮廓,首到它彻底消失在层峦叠嶂之后。县城、省城……一路上的景象对铁牛来说都是陌生而震撼的。高耸的楼房、川流不息的汽车、闪烁的霓虹、嘈杂的人声……这一切都让他感到眩晕和格格不入。他像一只误闯入钢铁丛林的山兽,紧紧攥着自己的包袱,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茫然。
表哥一路上话不多,偶尔开口,也是吹嘘着英国如何繁华,遍地黄金,仿佛去了就能一步登天。他对铁牛问起爷爷的情况显得敷衍,对铁牛的未来安排更是语焉不详,只含糊地说:“到了那边,自然给你安排好工作,包你吃住,比在这山沟里强万倍!” 铁牛听着,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爷爷留下的钱,在表哥帮他办护照、买机票、以及这一路上的开销后,己经所剩无几。他偷偷攥紧了衣袋里仅剩的几张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