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怀瑾低估了鹿鼎季。
本以为晋王被禁足,至少能暂时压制住其气焰,为自己争取一些时间。
却没想到,鹿鼎季的能量如此之大,不仅迅速摆平了盐引案的后续,竟能让晋王如此之快地解禁。
更没想到,徐雯琴的动作会如此之快,如此精准地搭上了晋王这条线。
晋王楚玉浔,鹿鼎季的亲外甥,当朝皇子!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瞬间缠紧了白怀瑾的心脏。
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因为重生后急于复仇,急于保护桑知漪,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过于急切,过于低估了对手的势力和反扑的速度!
以他目前的身份,尚未完全掌控势力,在朝堂根基也远未稳固。
要撼动一位得宠的皇子?无异于蚍蜉撼树!
更何况,鹿鼎季那老狐狸还在背后虎视眈眈!
而桑知漪就是他唯一的软肋,是他暴露在敌人面前最致命的破绽。
一旦晋王和徐雯琴联手,将矛头指向桑知漪。
那后果,他不敢想象!
“不!”白怀瑾猛地一拳砸在书案上。
沉重的紫檀木书案发出一声闷响,笔架上的毛笔弹跳起来,又滚落。
他不能急!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复仇必须继续,但方式必须改变。
他需要更深的谋划,更稳的根基,更强大的力量!
在拥有足以铲除一切阻碍的实力之前,他必须忍耐!必须蛰伏!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目光扫过书案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枚叠成三角状的的黄色符纸。
上元节,三清宫,他为桑知漪求的平安符。
他伸出手,极其小心地拿起那枚平安符,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易碎品。
在昏黄的孤灯下,白怀瑾握着那枚平安符,静坐了许久许久。
书房里只有他悠长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烛火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声。
最终,他眼中的暴戾和焦躁一点点褪去,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决绝。
他轻轻放下平安符,铺开一张雪浪笺,提起紫毫笔。
笔尖悬在纸上,凝滞片刻,然后落下,墨迹在纸上迅速洇开。
写完最后一个字,白怀瑾放下笔,拿起信纸,轻轻吹干墨迹。
他将那枚平安符,郑重地压在信笺之上。
……
“梅煎素雪”二楼最里间的暖阁里,门窗紧闭,却关不住里头两个年轻姑娘清脆又放肆的笑声。
直直撞在描了缠枝莲的顶棚上,又弹回来,满室都是快活的颤音。
桑知漪伏在铺了素锦的矮几上,笑得几乎喘不过气,鬓边一支简素的银簪子也跟着乱颤。
她对面,临川公主楚澜曦更是毫无形象,方才学着话本子里悲情女主角的模样,一手捂着心口,一手颤巍巍指着虚空,捏着嗓子念那“负心薄情郎”的台词。
自己先撑不住,软倒在厚厚的织锦坐垫里,笑得浑身发软。
“哎哟…哎哟不行了…”楚澜曦好容易喘匀一口气,揉着笑痛的肚子坐直了些,脸上红扑扑的,眼底还汪着方才笑出的泪花。
她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暖阁门口垂手侍立的燕青。
他依旧保持着她们大笑前那个姿势,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石像,连衣袍的褶皱都未曾动过分毫。
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飞快掠过楚澜曦明亮的眸子,随即被她用更夸张的抱怨掩盖过去。
她抓起面前一只盛着琥珀色饮子的琉璃盏,指尖用力得有些发白,对着桑知漪重重叹了口气,肩膀也跟着垮了下来:“知漪啊,你说说,这天下男子,是不是都负心薄幸不解风情的木头疙瘩?没一个懂女儿家的心!我这样花容月貌、兰心蕙质,怎么就没人真心爱慕呢?”
她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撒娇般的委屈,尾音却明晃晃地朝着门口那尊“石像”抛了过去。
门口垂首的燕青,眼皮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沉寂。
他站得更直了,下颌线绷紧。他身旁侍立的宫女知夏,更是屏息凝神,头垂得极低,恨不能将自己缩进墙角里,彻底消失。
桑知漪的目光在楚澜曦那张小脸上停了停,又飞快掠过门口那尊“木头”和知夏,心里顿时跟明镜似的。
她端起自己面前那盏冰镇过的素雪”,剔透的琉璃盏壁上立刻凝起一层细密的水珠。
她将那冰凉的杯盏轻轻塞进楚澜曦手中,指尖传来的冷意让公主下意识地缩了手。
“喏,”桑知漪的声音带着笑意,“消消火,我的大美人。这‘素雪煎’加了冰湃过的梅子露,最是清心败火。那些臭男人不懂事,何苦为他们气坏了自个儿?”
楚澜曦撇撇嘴,低头啜饮了一口。
冰凉酸甜滑入喉咙,带着梅子特有的清冽芬芳,确实压下了一丝心头的燥意。
她放下杯盏,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琉璃壁上画着圈,方才强装出来的那点玩闹兴致渐渐淡了,眼神也慢慢沉静下来。
桑知漪看得分明。
她也不急着劝慰,只是伸手,用长柄的银勺从另一只青玉莲花碗中舀起一勺雪白晶莹的“玉髓冻”,轻轻放在楚澜曦面前的小碟里。
动作轻柔,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韵律。
“说起来,”桑知漪的声音放得更缓,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前些日子,铺子里来了个妇人,叫绿娥。是从京郊一个村子里逃出来的。”
楚澜曦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抬起眼:“逃?”
“嗯。”桑知漪点点头,语气平和地讲述,“嫁了个混账男人,赌光了家当,喝醉了就打她。娘家没人了,村里也没人敢管。她被打得实在熬不住,半夜裹了一身伤跑出来的,昏倒在离铺子不远的巷子口,被早起采买的伙计发现,抬了进来。人是醒了,可那眼神,空得吓人,一点活气儿都没了,只反复念着不如死了干净。”
楚澜曦听得眉头渐渐蹙起,手里捏着的小银勺也忘了动作。
她生在锦绣堆里,长在深宫苑中,这般血淋淋的惨事,对她而言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她不由自主地想象着那个叫绿娥的妇人,在寒夜里带着一身伤,跌跌撞撞奔向未知黑暗的样子。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背脊。
“后来呢?”楚澜曦的声音放轻了,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
“后来?”桑知漪唇角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带着欣慰,“我铺子里那位管账的赵娘子,你是见过的,性子最是刚强热心。她看绿娥可怜,又同是女子,便收留了她几日。赵娘子替她找了衙门里相熟的吏目,又请了讼师。那男人起初还耍横,被衙门的板子和讼师一番道理压下去,到底还是写了和离书。”
“和离了?”楚澜曦追问,眼睛亮了起来。
“和离了。”桑知漪肯定道,“绿娥拿到文书那天,在我铺子后头的小院里,哭得撕心裂肺,像是要把前半辈子的苦楚都哭出来。哭完了,洗了把脸,就央求赵娘子在铺子里给她寻个差事。她说她有力气,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只想有个地方干干净净地活着,自己挣口饭吃。”
桑知漪顿了顿,看着楚澜曦听得入神的模样,继续道:“如今她在后厨帮忙,手脚麻利得很,人也渐渐有了精神。前几日还跟我小声说,攒了几个月的工钱,给自己买了支素银簪子,是她这辈子第一件自己挣钱买的首饰。”
桑知漪的目光落在楚澜曦发间那支价值不菲的嵌宝步摇上,“旁人给的金玉堆山,不如自己挣的铜板买来的素银簪子戴着踏实有底气。你说是不是?跳出那个烂泥坑,才知道天高地阔,日子还能这么过。绿娥现在,才算真正活过来了。”
楚澜曦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着冰凉的琉璃盏壁。
桑知漪的故事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大。
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敲在她心坎上。
深宫高墙内的日子,金尊玉贵,却也像一口雕琢精美的金丝笼。
她看着好友清澈的双眼,再想想自己方才那点为情所困的矫情心思,忽然觉得脸上有些微微发烫。
一种从未有过的念头悄然滋生——原来女子,并非只有依附于男子困囿于情爱这一条路可走?
原来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天地可以如此宽广?
她下意识地,又飞快地瞥了一眼门口。
燕青依旧垂眸肃立,如同一块磐石。
心头那点因他无动于衷而生出的恼意,似乎被绿娥的故事冲淡了些,可那份沉甸甸的情愫,却并未真正消散。
她端起那杯“素雪煎”,大大地饮了一口,冰凉的酸梅汤让她精神一振。
“你说得对,知漪。”楚澜曦放下杯盏,声音恢复了些许平日的明朗,“为那些不解风情的木头生气,实在是不值当!来,再给我添一盏这个‘素雪煎’,真是好喝!”
暖阁里的气氛重新活络起来,话题也转到了桑知漪新琢磨的几款饮子上。
又闲话了一阵宫里的趣闻,眼看日影西斜,楚澜曦才懒洋洋地扶着知夏的手起身。
“好啦,出来太久,该回去了。不然母妃又要念叨。”她理了理衣裙,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下回再来尝你的新方子。”
桑知漪笑着应了,亲自陪着楚澜曦主仆二人下楼。
行至“梅煎素雪”那挂着湘妃竹帘的门口,知夏抢先一步打起帘子,楚澜曦正要迈步出去,一个身影却猛地从旁边斜插过来,差点撞到她身上。
“哎哟!”那是个穿着宝蓝色织锦直裰的年轻男子,头戴玉冠,腰悬佩玉,一副富贵公子的派头,只是脚步虚浮,眼神飘忽。
他被燕青横跨一步及时挡开的动作弄得一个趔趄,站稳后脸上立刻浮起一层薄怒。
“你这伙计,怎么做生意的?挡着门作甚?”他冲着拦在身前的燕青呵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燕青的脸上,带着一股浓烈的酒气,“爷要进去尝尝你们这京城有名的‘梅煎素雪’!让开!”
门口迎客的小伙计连忙赔着笑上前解释:“这位公子爷,实在对不住。小店有规矩,楼上雅座专接女客,公子若要品饮,请移步前堂散座,或是小店另有外带的竹筒。”
“什么混账规矩!”那锦衣男子不耐烦地打断,声音拔得更高,带着明显的外地口音,显得格外刺耳。
他抬手,那戴着硕大翡翠扳指的手指,几乎要戳到燕青挺直的鼻梁上,目光更是充满挑衅地上下扫视着燕青一身利落的侍卫劲装。
“专接女客?那他算怎么回事?啊?他也是女客不成?你们这破店,狗眼看人低!还是说……这小白脸是你们老板娘养的面首,有特权?”
话语粗鄙不堪,引得路过行人纷纷侧目。
楚澜曦原本平和下来的心情,瞬间被这男子的无礼点燃了。
她可以恼燕青不解风情,可以私下抱怨他是块木头,但这不代表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跳出来指着她的人羞辱!
她霍然转身,俏脸含霜,杏眼圆睁,凛冽气势骤然迸发出来,如同出鞘的利剑。
她甚至没有抬高声音,只是下巴微扬:
“凭他是我的人。凭他站在这儿,光明正大,坦坦荡荡。”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锋,刮过男子那张因酒色而略显浮肿的脸,带着鄙夷:“也凭你,碍眼。”
那锦衣男子被楚澜曦骂得一怔,满腔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噎在喉咙里。
他下意识地仔细看向楚澜曦,方才只匆匆一瞥,此刻看清了那张明艳照人的脸庞,以及她身上价值连城的衣料和佩饰,男子瞬间换上了一副近乎谄媚的笑脸。
“哎哟!天大的误会!”他搓着手,腰不自觉地弯了些许,方才的嚣张荡然无存,“是在下有眼无珠,冲撞了贵人!小姐莫怪,您说得对,您说得太有道理了!”
他一边说着,那双被酒色浸染得有些浑浊的眼睛,却像黏在了楚澜曦脸嘴里啧啧有声,“都说京城人杰地灵,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小姐这般天仙似的人物……”
那目光,黏腻得令人作呕。
就在楚澜曦被他看得即将发作之际,一道温婉的声音插了进来。
“哎呀,”桑知漪手里托着一个竹编提篮,里面装着几样新出炉的点心,挡在了楚澜曦身前半步,隔断了那男子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