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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月初升时，檐角铜铃在晚风中轻颤，发出细碎的呜咽。
谭攸琦一袭红衣如血，蓦然出现在青石板上，衣袂翻飞间似有暗香浮动。
唐渊正倚着廊柱把玩檀木扇，忽觉颈后一阵刺痛。
是杀意凝成的针。
他抬眸瞥见那道刺目的红，手中扇骨"唰"地收拢，却丝毫不慌，只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袖口暗纹。
银发在暮色中泛着冷光，与玄色大氅上银线绣的流云纹相映成趣。
"挟枫君好雅兴。"
谭攸琦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锋，红伞微倾，露出半张瓷白的面容。
眼尾那抹红痕比衣裳更艳。
唐渊淡色眸子掠过一丝玩味，未发一言便翻身上马。
玄色大氅在夜风里划出冷冽的弧线。
十余名黑衣侍卫如影随形，马蹄踏碎满地月光，竟径自带着人离去。
夜风掠过荒道，卷起枯叶在空中打旋。
谭攸琦忽一勒缰绳，红伞在月色下流转着妖异的光泽。
伞沿缓缓抬起，露出那双冷焰般的眸子："邱娅，不必再追。"
声音不轻不重，恰好让三丈外的唐渊腕间折扇一滞。
"哦？"
唐渊回首。
"她与送葬人有交易"
谭攸琦指尖抚过伞骨，"你该知道，那人要保的人，阎王也收不走。"
江湖皆知，送葬人一诺抵千金。活人见尸？绝无可能。
唐渊低笑一声，扇刃"唰"地划开月色："呵......"
扇面映出他半张面具脸。
翻山越岭十余日，霜露浸透衣袍。
二人终至临沧地界，此处地势诡谲。
北接苍茫月蚀海，怒涛拍岸时白沫飞溅如雪，终年雾气如泣如诉；西邻远鹤群峰，千仞绝壁间云遮雾绕，偶有鹤唳破空，声闻十里犹带寒意；东靠锁麟荒原，千里赤岩，风过时万窍齐鸣，似百鬼夜哭。
驿站在落日余晖下显得格外破败。
褪色的青旗半卷，旗杆上深深浅浅的刀痕无声诉说着此地纷争。
马厩里几匹瘦马肋骨分明，低头嚼着干草时发出"咯吱"声响，见人来，也只是懒懒地抬了下眼皮。
谭攸琦红衣依旧灼目。
手中红伞纹丝不动，无论烈日炙烤、暴雨倾盆，甚至驿站檐角坠下的露水，都被那薄如蝉翼的伞面悄然隔开。
他伞沿微抬："他在这？"
唐渊从怀中取出一张鎏金狐狸面具，慢条斯理地系上。
银发从面具边缘流泻而下。
面具眼角镶嵌的两颗红宝石在暮色中泛着血光，与他淡色眸子相映，妖异非常。
"自然。"他指尖轻叩扇骨，暗处立刻传来数道衣袂破空声，又迅速归于寂静。
"赤翎，莫要质疑云玟阁的......财力。"
尾音淹没在突然掀起的风沙里。
二人踏入大堂，扑面而来的是混杂着汗臭、酒气与铁锈味的浊浪。
堂内少说二三十人，有刀客拍桌骂娘，酒碗碰撞声里混着粗鄙俚语；有镖师闷头灌酒，腰间钢刀随着动作在鞘中轻颤；还有几个戴斗笠的，阴影下的半张脸看不清神色，唯见嘴角烟斗明灭。
角落里，一个独臂老者正慢悠悠地擦着一把断剑，布帛摩擦剑身的声音刺耳至极，剑身映出他浑浊却锐利的眼，那眼里沉淀着太多血色往事。
谭攸琦与唐渊对视一瞬，无需言语，径首走向最角落的那张榆木桌。
桌面上还留着前一位客人用匕首刻的"冤"字，笔画歪斜，渗着陈年血渍，边缘己经发黑。
红伞倚在桌边，伞尖在泥地上划出一道细痕。
"一坛'烧春刃'，两斤酱牛肉，一碟醋芹。"唐渊袖口滑出一枚金叶子，在指间转了转，金光流转间照亮桌角蛛网，"再加一盘花生——要现炒的。"
话音未落，金叶子"叮"地弹在桌上，旋转着嵌入木纹。
店小二盯着那金叶子，喉结滚动如惊鼠："客、客官，咱这穷乡僻壤......"
"剩下的赏你。"唐渊狐狸面具下的嘴角似笑非笑，扇骨轻敲桌面。
谭攸琦忽然开口："穷。"
见唐渊挑眉，他又从怀里摸出三个铜板排开，铜绿斑驳的"通宝"字样模糊不清，又一个个收回，"我说我。你请。"
唐渊的扇面"唰"地展开，遮住半张狐狸面具下微微抽搐的嘴角。
他堂堂云玟阁主挟枫君，还供不起一个杀手蹭吃蹭喝？
他刚想开口，邻桌突然"哐当"一声巨响！
一名铁塔般的壮汉踹翻条凳，随之震颤一下。
那人身着粗麻短打，脖颈处露出猛虎噬人刺青，蒲扇大的手掌死死按住桌上女子的肩膀，声如炸雷："你碰见了送葬人！"
那女子发髻散乱，双眼赤红如染血，十指在木桌上抓出深深沟壑，木屑扎进指甲也浑然不觉："我不想...我不想！"
声音嘶哑。
满堂骤然死寂。
连独臂老者擦剑的手都停了下来，断剑映出他骤然收缩的瞳孔。
江湖有言：将死之人，方遇送葬。忘川典当，尸赊夙愿。
传闻那间飘忽不定的典当铺，能实现活人任何愿望...
而代价是死后肉身永锢当铺。
谭攸琦的红伞微微倾斜，伞骨发出极轻的"喀啦"声。
女子猛地挣开壮汉的手，踉跄后退撞翻身后酒坛。
"我不想死啊——！"她声音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指甲深深抠进自己手臂。
壮汉一把揪住她的衣襟，筋肉虬结的手臂青筋暴起，眼中却透出贪婪的光："他在哪？！说！——老子找了他三年！"
唾沫星子溅在女子惨白的脸上。
角落里，唐渊的扇子无声停住。
谭攸琦的红伞微微倾斜，伞面映着女子扭曲的脸，那面容在丝绸伞面上流动如融化的蜡。
江湖便是如此。有人穷极一生，想寻那忘川典当铺，以尸赊愿，求一个执念。
也有人拼命逃，却终究逃不过将死之眼。
"听听？"
唐渊指尖扇骨，声音轻得只有谭攸琦能听见。
鎏金面具下，淡色眸子掠过一丝兴味。
而谭攸琦似乎理解错意思，从花生碟里捻起一粒，指尖一弹。
"啪！"
花生米击穿窗纸，隔壁雅间顿时传来一声闷哼。
有人偷听。
而且，不止一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