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骄阳炙烤着云纹阁的琉璃瓦,蒸腾的热浪扭曲了远处的景色。
蝉鸣声此起彼伏,聒噪得令人心烦。
然而在这座雕梁画栋的阁楼深处,却弥漫着与外界截然不同的寒意。
唐渊病了。
病来如山倒,势不可挡。
这位平日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云纹阁主,此刻正倚在紫檀木雕花的软榻上,苍白的面容上沁着细密的汗珠。
他那头标志性的银发松散地垂落在肩头,在透过纱窗的阳光下泛着微光,衬得他整个人脆弱易碎。
"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不得不支起身子,修长的手指紧紧攥住锦被的一角。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他微微蹙着眉,指尖无意识地着袖口暗绣的荆棘纹。
那是云纹阁的标志,也是他这些年来的写照。
"阁主,该喝药了。"
小紫端着药汤进来时,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主子的休息。
她是个十六七岁的丫头,圆圆的脸蛋上还带着几分稚气,此刻却满是担忧。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青瓷药碗,碗中黑褐色的药汁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散发出苦涩的气息。
唐渊连眼皮都未掀,只是懒懒地挥了挥手,示意她将药搁在一旁。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热的痛感,仿佛有火在胸腔里燃烧。
小紫看着主子病恹恹的模样,咬了咬下唇。
阁主平日里最讨厌喝药,每次生病都要人三催西请才肯勉强入口。
但是这次病情来势汹汹,唐渊己经三日不退烧了。
"这、这是谢道长送来的......"她鼓起勇气补充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唐渊的指尖蓦地一顿。
他缓缓睁开眼,那双总是含着冷意的眸子此刻虽然黯淡了几分,却依然锐利如刀。
眸光冷冷地扫过来,即使病中无力,那眼神仍让小紫脊背一寒,险些端不稳药碗。
"多管闲事。"他嗓音微哑,带着几分不耐,"放旁边。"
简短的几个字,却让小紫如蒙大赦。
她连忙将药碗放在矮几上,又行了一礼,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临走时还不忘将房门轻轻带上。
屋内重归寂静。
唐渊盯着那碗药,眸色沉沉。
黑褐色的药汁映着窗外的天光,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光晕。
苦涩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光是闻着便让人舌根发苦。
"呵......"
他冷笑一声,心想那道士倒是殷勤,连他病了都要插一手。
真当自己是济世救人的活菩萨了,又不是佛修。
窗外忽地传来一阵闷雷声,由远及近。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在檐角,溅起一片水雾。
夏日的雨总是来得急,方才还晴空万里,转眼便暴雨倾盆。
雨声渐密,唐渊听着雨声,昏昏沉沉地阖上眼。
病中的意识开始模糊,记忆的碎片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现。
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改变他一生的春天......
十七年前,栖霞落花山脚。
那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
山脚下的村落本该是杏花灼灼的时节,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疫病笼罩。
起初只是几户人家咳嗽发热,后来蔓延至整个村子,再后来,尸横遍野,十室九空。
五岁的唐渊蜷缩在漏风的茅屋里,烧得浑身滚烫。
他的小脸通红,嘴唇干裂,呼吸急促。
茅屋的角落里,父亲唐明正用湿布为妻子擦拭额头,而姐姐唐雪则跪在弟弟身边,一遍遍地更换他额头上的湿布。
"阿爹......药......"
唐雪抬起泪眼,声音哽咽。
唐明叹了口气,粗糙的大手抚过女儿的发顶:"雪儿乖,药马上就来了。"
可他们都心知肚明,官府封了路,富户闭了门,唯有陈家米行的粮价一日高过一日。
一斗米,一吊钱;一帖药,十两银。
贫苦人家卖儿鬻女也换不来几副汤药,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咽气,再草草裹了草席,拖到乱葬岗去。
首到某日黄昏,一位云游道士途经此地。
他一身灰布道袍,背着药箱,眉目清癯如古松。
村里人起初不信他能治病,首到他当真救活了几户垂死的病人。
"这病能治。"道士蹲下身,指尖搭在唐渊细弱的手腕上,"但需三味主药——青蒿、黄连、雪灵芝。"
唐明的眼中燃起希望的火苗:"道长,求您救救我家孩子!"
道士翻遍了药箱,最终只凑出两副药的量。
"雪灵芝何其难得?"他摇头叹息,"这两副药,最多能救两个人。"
当夜,唐家夫妇将煎好的药分成三碗。
一碗给唐渊,一碗给唐雪,最后一碗药汤。
父母相视一笑,原封不动地推给了孩子们。
"爹娘喝过了。"
唐明摸着孩子的头,掌心滚烫。
唐渊迷迷糊糊地喝下苦药,感觉有蜜饯被塞入口中。
他睁开眼,看见姐姐含着泪的笑脸:"阿渊乖,不苦不苦,姐姐给你吃糖。"
三日后,唐家父母病逝。
而唐渊治病治到一半,药材没了。
唐雪心一横,将自己的药材给了弟弟。
后来她虽退了热,人却痴傻了,整日只会抱着弟弟的手喊"阿渊"。
"阿渊......"
一道温柔的女声将唐渊从梦中惊醒。
他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布满冷汗。
屋内烛火摇曳,窗外雨声依旧。
那碗药早己凉透,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
是梦吗?
可那声音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他几乎想要伸手去触碰。
然而指尖还未抬起,胸口便骤然泛起一阵尖锐的痛楚。
阿姐,她早己不在了。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从他眼角滑落,晶莹的泪珠滚过苍白的脸颊,在烛光映照下,闪烁着。
美人落泪,本该惹人怜惜。
可唐渊的眼底,却只有刻骨的恨意。
他缓缓攥紧被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那些虚伪的温情、那些破碎的过往,统统碾碎在掌心。
"邱家......"他低声呢喃,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绝对。"
他伸手端起那碗凉透的药,一饮而尽。
苦涩的滋味在口腔中蔓延,苦得他舌尖发麻,苦得他眼眶发热。
他忽然很想吃糖。
没有人知道,唐渊是多么喜欢吃糖,但是都知道云玟阁阁主是最讨厌吃甜食的。
可这偌大的云纹阁,再也没人会在他喝完药后,笑着往他手心里塞一颗糖了。
雨声渐歇,东方泛起鱼肚白。
唐渊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眸中的脆弱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冷冽与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