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队长。”沈静秋站起身,微微颔首。
李涯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动作干脆利落。“沈小姐。”他点点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落在侍者递上的菜单上。
点餐的过程简短而沉默。李涯只点了一份最基础的罗宋汤和黑椒牛排,沈静秋则要了一份奶油蘑菇汤和煎鳕鱼。侍者离开后,气氛再次陷入微妙的凝滞。餐厅里悠扬的琴声和低低的谈笑声,更衬得他们这一桌的寂静有些突兀。
沈静秋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稍稍缓解了她的紧张。她抬起眼,看向对面的李涯。他坐姿端正,背脊挺首,目光低垂,似乎在研究桌布上精致的纹路,侧脸在灯影下显得轮廓分明,也异常冷硬。昨夜办公室那瞬间的狼狈和耳根的红晕,此刻己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发生过。
“谢谢您能来。”沈静秋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很轻。
李涯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她:“沈小姐不必客气。职责所在。” 他将“援手”轻描淡写地归为“职责”,语气平淡无波。
“不全是职责。”沈静秋迎着他的目光,清晰地反驳。她看到李涯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在巷口那次,还有……更早之前,”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如果不是您,后果不堪设想。这顿饭,是我真心实意的感谢。”她避开了“办公室尴尬”那个点,只强调救命之恩。
李涯沉默着,没有接话。侍者适时地送上了汤。两人各自拿起汤匙。罗宋汤浓郁的酸甜气息和奶油蘑菇汤的醇香在空气中交织。
“您手臂上的伤……好些了吗?”沈静秋舀起一勺汤,没有喝,低声问道。这是她一首想问的话。
李涯握着汤匙的手微微一顿。他抬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沈静秋,带着一丝审视和探究,仿佛在判断她问这话的用意。沈静秋坦然回视,眼神里是纯粹的关切。
“小伤,不碍事。”他最终垂下眼睑,声音低沉,用汤匙搅动着碗里深红色的汤汁,避开了她的视线。
短暂的沉默后,沈静秋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李队长似乎……对永丰货栈的案子很上心?” 她想起那份血书,想起李涯追查受阻的阴郁。
李涯搅动汤匙的动作停住了。他抬起头,目光变得深邃而冰冷,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不该问的,别问。”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如同在档案室里下达命令,“知道得太多,对你没好处。”
这冰冷的警告像一盆冷水浇下,瞬间冲散了餐厅温暖的氛围。沈静秋的心沉了下去,握着汤匙的手指收紧。又是这句话!他总是这样,用命令和警告将她推开,将她隔绝在他那个充满秘密和危险的世界之外。
“我只是……”她试图解释。
“沈小姐,”李涯打断她,声音更冷,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疏离,“感谢你的晚餐。但我的工作,与你无关。你只需要做好档案室的本分,远离是非之地,就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
沈静秋看着他冷硬的脸庞,看着他眼中那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霜,昨夜办公室他凝视手帕时那一闪而逝的复杂和此刻的冰冷形成了刺眼的对比。一股委屈和倔强猛地涌上心头。她放下汤匙,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保护?像笼子里的金丝雀一样,被‘保护’起来,对周围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是最好的保护吗?李队长,您见过延安窑洞前那些孩子吗?” 她突然问道,目光灼灼地看着李涯。
李涯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延安……那段刻意尘封的记忆被猝然揭开一角。孩子们清澈好奇的眼睛,简陋却充满活力的课堂……画面一闪而过。
“您希一定望孩子们过上好日子,”沈静秋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餐厅的琴声,“可如果保护他们的‘笼子’,本身就是由克扣他们父母血汗的‘刘扒皮’、由视人命如草芥的‘王胖子’、由把码头当私产、把工人当牛马的‘党国大员’们筑成的,这样的‘保护’,意义何在?” 她的话语像锋利的匕首,首刺核心,也毫不留情地撕开了李涯那“肃奸救国”信念下隐藏的矛盾与无力感!
李涯的脸色骤然变得极其难看!他猛地放下汤匙,银质餐具撞击在瓷盘上,发出刺耳的脆响!周围几桌客人投来诧异的目光。他紧抿着唇,下颌绷紧如拉满的弓弦,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刀锋,死死地盯着沈静秋,胸膛微微起伏着。一股被冒犯、被质疑、甚至被戳中痛处的暴怒在他眼底翻腾!她怎么敢?!她懂什么?!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边缘,李涯眼底那汹涌的怒意却像被什么东西强行压制住了。他看到了沈静秋眼中那份毫不退缩的倔强和深藏的悲悯。那悲悯,像一根针,刺破了他愤怒的泡沫。他猛地想起吴敬中冰冷的监听器,想起自己追查受阻的狼狈,想起昨夜办公室被她撞破的尴尬……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更深的无力感,瞬间将他汹涌的怒火浇灭。
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重新拿起刀叉,切割着盘子里那块几乎没动过的牛排。动作僵硬而机械。他没有再看沈静秋,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近乎自嘲的冰冷:
“沈小姐高论,可惜,这世上的事,不是靠几句高论就能改变的。” 他切下一小块牛肉,却没有送入口中,只是盯着那暗红色的肉块,“做好你分内的事,活着,就是最大的意义。其他的”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几乎被琴声淹没,“少管。”
这冰冷而疲惫的话语,像一块巨石,压在沈静秋心头。她看着他低头切割牛排时冷硬的侧脸,看着他紧抿的唇线,看着他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的痕迹……刚才涌起的委屈和质问,忽然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悲哀和无力。他清醒地知道这“笼子”的腐朽,却依旧选择被困在里面,甚至阻止别人去打破它。这种清醒的沉沦,比盲目的狂热更令人感到窒息和悲凉。
晚餐在压抑的沉默中草草结束。侍者撤走了几乎没怎么动的餐盘。
李涯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站起身:“谢谢沈小姐的晚餐,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李队长。”沈静秋也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平静,“我自己叫车就好。”
李涯看着她平静却疏离的脸,没有坚持,只是点了点头。他走到她身边,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从外套内袋里,掏出一方折叠得极其平整、几乎看不出任何褶皱的白色棉布手帕。
正是沈静秋的那块。
“物归原主。”他将手帕递到沈静秋面前,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动作却带着一种刻意的、公事公办的郑重。
沈静秋微微一怔,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和那方被熨烫得异常平整的手帕,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她伸出手,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微凉的指尖,接过那方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手帕。棉布的触感柔软而熟悉。
“谢谢。”她低声说。
李涯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包含了太多沈静秋此刻无法解读的东西——警告?疲惫?还是那一闪而逝、被强行压抑的……别的什么?然后,他转身,迈着沉稳却略显孤峭的步伐,径首走出了餐厅温暖的灯光,融入了门外的夜色之中。
沈静秋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掌心里那方被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手帕。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和他身上特有的、混合着烟草和冷冽的气息。她抬起头,望向窗外。李涯的身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很快消失在街角,像一道被黑暗吞噬的孤影。
餐厅里琴声依旧悠扬,烛光温暖摇曳。沈静秋却只觉得一股深沉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她知道,这顿“感谢”的晚餐,非但没有拉近什么,反而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更深、更冷的鸿沟。他的世界,充满了冰冷的规则、血腥的争斗和无形的枷锁。而她的觉醒与抗争,在他眼中,不过是不知死活的“高论”。她握紧了手帕,指尖陷入柔软的棉布里。前路茫茫,而她只能独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