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梅姐穿着一身富丽的绛紫色锦缎旗袍，鬓边簪着一朵新鲜的玉兰，亲热地拉着沈静秋的手，将她按在铺着厚厚绒垫的牌桌旁。
“静秋啊，快坐快坐！瞧瞧这小脸白的，这些日子可遭罪了！”梅姐的声音带着夸张的关切，手上硕大的翡翠戒指闪着温润的光，“你吴伯伯也惦记着你，说站里那些粗活累活，哪是你这样的娇小姐该做的？赶明儿我跟他说说，给你调个清闲又体面的差事！”她一边说，一边熟练地码着骨牌。
牌桌对面，坐着打扮得花枝招展、浑身香水味浓得呛人的马太太。她斜睨了沈静秋素雅的阴丹士林布旗袍一眼，撇了撇嘴，一边摸牌一边用甜腻的上海腔抱怨：“哎呀梅姐，依讲现在这物价涨得吓死人哦！阿拉上个礼拜看中一副翡翠耳环，老坑玻璃种，水头足得不得了！结果隔天去就涨了三成！真是要命！”
梅姐脸上挂着得体的笑，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可她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沈静秋脸上，带着不容拒绝的亲昵，“静秋啊，你舅父那边最近怎么样？听说塘沽港那边有点小麻烦？要我说啊，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舅父的‘瑞祥丰’要是能和永丰货栈那边搭上线，船运上的事，还不是你吴伯伯一句话的事儿？大家和和气气，一起发财多好！”她打出一张牌，发出清脆的响声，眼神却紧紧锁着沈静秋。
赤裸裸的利益捆绑，借梅姐的口，再次砸了过来。沈静秋只觉得这暖融融的房间比行动处的档案室更令人窒息。她垂下眼睫，看着自己面前码放整齐的骨牌，指尖冰凉。母亲病榻上忧惧的面容，周水生等人血书上的指印，吴敬中深潭般的目光……她深吸一口气，抬起眼，迎向梅姐和马太太探究的目光，脸上挤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疲惫和疏离的浅笑：
“谢谢梅姨关心。舅父生意上的事，我一向不懂，也不好多问。家母最近身体欠安，静秋心思也乱，怕辜负了梅姨和站长的美意。”她顿了顿，声音清晰而平静，“至于站里的工作，我觉得档案室挺好的。父亲当年在青浦，教我们做事要脚踏实地，在其位，谋其政。静秋不敢懈怠。” 她刻意提及父亲，将梅姐的“拉拢”和“调岗”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姿态恭谨，却立场分明。
梅姐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又舒展开，像是什么都没发生，打着哈哈：“哎呀，你看我，净说些俗事，扰了我们静秋的清静！打牌！打牌！” 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但眼底那抹审视和不易察觉的不悦，却被沈静秋捕捉到了。
牌局在虚伪的谈笑中进行。沈静秋心不在焉，指尖的骨牌冰冷坚硬。她想起昨夜李涯在办公室那狼狈又戒备的一幕，想起他手臂上那片狰狞的烫伤，还有他攥在手心里的、属于她的那方手帕……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她心底翻涌。两次，他救了她两次。一次在混乱的街头，一次在阴暗的巷口。无论他的动机是什么，是职责？是维护保密局的体面？还是……那一点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别的什么？这份实实在在的救命之恩，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她心头，让她无法忽视，也无法心安理得地继续维持那份冰冷的疏离。
牌局终于散场。沈静秋婉拒了梅姐派车相送的好意，独自走出吴公馆温暖的大门。深秋的寒风瞬间包裹上来，带着清醒的凉意。她站在路灯下，望着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灯，犹豫了片刻，走向街角那家有着绿色霓虹灯招牌的公用电话亭。
投币，拨号。听筒里传来单调的等待音，每一声都敲在她的心尖上。她握着话筒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
“喂？” 电话那头传来李涯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带着行动队特有的冷硬质感。
“李队长，是我，沈静秋。”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努力维持着平静。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显然没料到会是她。“什么事？” 李涯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
“我……”沈静秋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我想请您吃顿饭。地方您定，时间也随您方便。”她语速很快，像是怕自己反悔，“算是……谢谢您前两次的援手。”
电话那头是更长的沉默。沈静秋几乎能想象出李涯此刻蹙起的眉头和镜片后那审视的目光。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电流的嘶嘶声在耳边作响。
就在沈静秋几乎要放弃，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冷硬拒绝时，李涯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简短得没有任何修饰：
“今晚七点，起士林餐厅。” 说完，电话便被挂断，只剩下忙音。
沈静秋握着话筒，怔在原地。他答应了？起士林餐厅，那是天津卫最有名的俄式西餐厅，价格不菲，环境考究。他竟然选了那里？这完全不符合他平日吃睡都在办公室、只求效率的作风。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戈登餐厅厚重的橡木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门内是另一个世界。水晶吊灯洒下柔和温暖的光晕，悠扬的小提琴曲在空气中流淌。空气中弥漫着烤面包、奶油蘑菇汤和煎牛排的浓郁香气。穿着笔挺制服、戴着白手套的侍者无声地穿梭在铺着洁白桌布、摆放着锃亮银质餐具的餐桌之间。
沈静秋提前到了。她换下了那身标志性的阴丹士林布旗袍，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浅米色羊毛连衣裙，领口处别着一枚小巧的珍珠胸针，乌黑的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略施薄粉，遮掩了连日的憔悴。她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柠檬水，手指无意识地着冰凉的杯壁，目光望着窗外流光溢彩的街道，心跳却比小提琴的节奏更快几分。
七点整。
餐厅厚重的木门被推开。李涯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笔挺的黑色大衣，肩线平首，一丝不苟，仿佛刚从办公室出来。他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餐厅，瞬间锁定了窗边的沈静秋。
当他看清她的装扮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昏黄温暖的灯光下，她安静地坐在那里，显露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属于年轻女子特有的清丽与柔和。那枚小小的珍珠胸针在她颈边闪着温润的光泽，与她沉静的眼眸交相辉映。这感觉如此陌生，与他记忆中那个苍白惊惧、或是倔强疏离的沈静秋判若两人。
李涯定了定神，脸上恢复惯常的冷峻，迈步走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