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冷宫桂香
永巷的风，刮骨刀似的，带着陈年积灰和隐约的霉腐气，从破败窗棂的每一个缝隙里钻进来。六皇子萧靖裹着单薄发硬的旧棉被，蜷在冰冷的土炕角落。高烧带来的灼烫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在他小小的身体里拉锯，每一次呼吸都扯得喉咙生疼，眼前是昏沉扭曲的光影。
他记得自己应该死了。死在西十年后那张冰冷的龙榻上，耳边是太监假惺惺的哭嚎，眼前是几个儿子狼子野心、迫不及待的脸。滔天的权势，无边的孤寂，还有……那深埋心底、终其一生未能弥补的憾恨——贾恩侯的沉沦，林黛玉的早夭，整个勋贵阶层在糜烂中坍塌的巨响。
可此刻，这钻心的冷和烧灼的痛如此真实。
不是梦。
是……回来了？
意识在混沌的泥沼里挣扎，沉重的眼皮几乎黏在一起。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之际，一点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顽强地穿透了风声和死寂。
笃、笃笃。
很轻，很有规律，像是某种暗号，敲在窗棂腐朽的木头上。
紧接着，窗户底下那条特意留出的、不易察觉的窄缝里，窸窸窣窣塞进来一个油纸包。不大，带着一股……熟悉的、勾魂夺魄的甜香！
桂花糕！
萧靖混沌的脑子像被一道闪电劈开，猛地睁大了眼睛。那油纸包上沾着一点新鲜的泥土，还有几片枯叶，显然是刚摘下来不久。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全能，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手脚并用地从炕上爬过去，一把抓住了那个带着凉意的油纸包。
滚烫的手指颤抖着撕开油纸，里面是两块方方正正、金黄油润的桂花糕！热气蒸腾，浓郁的甜香混合着桂花的芬芳，霸道地驱散了满室的阴冷和霉味。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皇子仪态，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滚烫的、软糯香甜的糕体滑入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阵近乎救赎的暖意和力量。他噎得首翻白眼，却死死捂着嘴，生怕漏掉一点碎屑。
“咳咳……慢点吃，小六子！又没人跟你抢！” 窗外，一个刻意压低的、属于小男孩的、带着点京城纨绔特有的油滑腔调响起，还夹杂着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显然刚才翻墙爬窗累得不轻。
萧靖猛地抬头，透过窗棂的缝隙，看到一张挤在破洞边的、圆乎乎、粉团团的小胖脸。脸上蹭了几道灰，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像浸在清水里的黑葡萄，此刻正努力地往里瞅，带着点得意和毫不掩饰的担忧。
贾赦！
荣国府那个被史太君不喜、被下人们暗地里议论“不成器”的嫡长子！那个……在他前世漫长孤寂的帝王生涯里，唯一曾给予过他一点纯粹温暖的故人！
小贾赦见萧靖抬头，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小白牙：“怎么样？小爷我够意思吧？新出锅的，还热乎着呢！我祖母小厨房的独门秘方，御膳房都比不上！”
他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又警惕地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你可得快点好起来！我瞧你爹……咳，皇上最近脸色不好，听说北边又打仗了？你可别真病死在这鬼地方，那我以后找谁玩去？”
玩？
萧靖嘴里塞满了香甜的糕点，一股极其复杂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
前世今生，帝王将相，真心实意想和他“玩”的人，大概只有眼前这个傻乎乎、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胖子了。
他看着贾赦那双清澈得没有一丝阴霾的眼睛，看着他脸上蹭的灰和额角细密的汗珠。
前世贾赦沉溺内帷、眼神浑浊麻木、最终在贾府倾颓中无声无息死去的画面，与眼前这张鲜活明亮的小胖脸轰然重叠。
史太君！贾政！王氏！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杀意，如同沉睡的火山岩浆，在萧靖幼小的躯壳深处，骤然苏醒。他捏紧了手中仅剩的半块桂花糕，指尖因用力而深深陷入软糯的糕体里。
这一次，他回来了。
“恩侯。” 萧靖咽下最后一口糕点，抬起眼，看向窗外那张懵懂的小胖脸。他的声音因为高烧和刚刚的吞咽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与处境都极不相符的平静和穿透力。
贾赦被他看得一愣，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啊？”
“帮我做件事。” 萧靖的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去找戴权。”
贾赦圆乎乎的小脸瞬间皱成一团，眼睛瞪得更圆了：“戴权？那个……那个总跟在皇上身边、脸白得吓人、说话阴阳怪气的老太监？”他缩了缩脖子，显然对那个位高权重、心机深沉的大太监有着本能的畏惧。“找他干嘛？我爹说了，离宫里那些公公远点，都不是好东西！”
萧靖没有解释，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沉淀着贾赦完全看不懂的东西，像是燃烧后的灰烬，冰冷，却又藏着未熄的火星。
“告诉他，” 萧靖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几个字，“‘冷宫墙角的梅花，今年开得格外早’。”
贾赦挠了挠头，一脸茫然：“梅花？这鬼地方哪来的梅花？还开得早？小六子，你是不是烧糊涂了？”他伸手想摸摸萧靖的额头，奈何窗洞太小够不着。
“照我说的做。” 萧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让贾赦下意识地闭了嘴。他犹豫了一下，看着萧靖苍白却异常沉静的脸，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行吧行吧，神神秘秘的……小爷我替你跑一趟！不过说好了啊，下次你得告诉我，这梅花到底怎么回事！”
小胖子嘀嘀咕咕着，又警惕地左右张望一番，像只灵活的狸猫，悄无声息地从窗下溜走了，只留下窗外空荡荡的冷寂，和室内愈发浓郁的桂花甜香。
萧靖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缓缓闭上了眼。
戴权，他前世最锋利也最忠心的刀。那句关于梅花的暗语，是他们之间无人知晓的联络方式，代表着十万火急、性命攸关。
棋子，该动了。
史太君，还有那些藏在暗处、觊觎着荣国府、觊觎着林家家财、觊觎着他未来江山稳定的魑魅魍魉们……你们的时辰，到了。
冷宫破窗外，铅灰色的天空沉甸甸地压着紫禁城的琉璃瓦。一丝微弱的光线挣扎着穿透云层，落在萧靖苍白的脸上，映不出半点暖意，只有一片冰冷彻骨的、属于帝王的、重临人间的森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