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我去到客运站,找到那个在记忆里封存了很久的地名的售票窗口,买了去沙山县的车票。
坐在气味混合的大巴车上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拿出耳机,听着音乐,看着窗外的景物慢慢移动,大巴车开动了。
疾驰两个多小时以后,渐渐的,窗外的景色越来越熟悉。
还记得我第一次独自坐大巴车出去上学,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那时小小的我,坐在大巴上跟此刻一样的位置,看着窗外的建筑越来越陌生,捏着衣服口袋里仅有的血费,忐忑、害怕,眼泪在眼圈打转,却不敢流一滴下来。
想着那个拿着酒瓶像疯子一样的父亲,被吓跑的女人,还有那个...血泊里的身影。
牙齿咬紧双唇,手心紧攥,心里不停默念,我,以后,再也不要回去。
慢慢的,车子驶进县城,我的心里慢慢紧张起来。
如果不是周妈妈的强烈要求,可能我确实永远不会再踏入这座小城。
到了客运站,换乘去村里的城乡客运,儿时颠簸的路面现在己经被沥青浇灌,肮脏破败的路面,现在也变得干净整洁,路边张贴了许多脱贫攻坚优秀村的标语,现在看去,也是一个山清水秀的新农村。
一个小时后,到站了。
我拿着包下车,往记忆里家的家的方向走去。
黄土路面己被青石板路替代,原来回到家粘一身黄灰,现在山明水秀,空气清新,曾经在李叔家做过扶贫工作的我,也不得不感叹老家脱贫工作的成效斐然。
到了离家最近的路口时,感觉到有个人一首跟着我,我转过身去看,一个十多岁样子的小男孩,头发短短的,身材瘦弱,穿着一件掉色的黄色背心,外面套着一件打补丁的小了半截的棉衣,奥特曼牛仔裤和一双旧旧的拖鞋,他被我突然的转身吓了一跳,我看向他,他征了征,眼睛瞪得大大的,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站在那里看着他,心里觉得奇怪,看着他衣衫褴褛的模样,这小孩,一首跟着我干嘛?莫非是想要,讨糖吃?我从包里翻出一块预防我低血糖一首随身携带的士力架,放在手上,递去给他。
“喏!拿着!”
他看了看我手里的士力架,咽了咽口水,猛的摇摇头。
我疑惑的看向他。
他小心的凑近我,上下打量。
看着他这副模样,我噗嗤笑了出来:“小孩,你是没见过女生吗?”
他睁着圆圆的眼睛,害羞的看着我说:“姐姐,你是来我们村找人的吗?”
我弯下腰回应他:“我回家。”
“我看你很眼熟,很像我的姐姐。嘿嘿”他害羞的挠挠头说。
“你姐姐?”
“是呀,我姐姐可漂亮了,像你一样漂亮。”他眼睛亮亮的,黑黑的皮肤透着健康的红色。
“哈哈,你夸我漂亮呀,谢谢你的夸奖。”看着可爱的他,我笑了起来。
“下次再见到你,我给你买糖吃。”我笑着对他说。
“谢谢姐姐,但是大城市的医生说我不能吃糖果,什么什么地方无法谢谢?还是代谢什么的,我也听不懂,反正他就是不让我吃...我可想吃了,还有我最爱的饮料也不能喝...”他苦恼的说。
我心脏一紧,弯下的腰慢慢僵硬,我慢慢首起身,认真的看向他。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小桐,今年十岁啦!嘿嘿,我先回家啦!”然后向我展示了他背上背着的一筐草。“我的兄弟们都饿急啦!”他嘿嘿笑着,背着一筐草跑走了。
张...小桐。
我看着他走去的方向,就是我记忆里家的位置...
难道他就是我的那个从未谋面的“弟弟”?...
我继续往前走,走到大门前时,就听到他清澈可爱的声音,响亮的在院子里说话。
“跟你说了你不信!刚才我看见那个女生啊,跟老爸给我看照片的姐姐一模一样!我自己的亲姐,我还能认错不成?!她还给我糖果哩,但我可没要噢!”
我走到门口,看到李凤正在地上的砧板上用力的剁着张小桐背回来的猪草,旁边放着合着玉米面的猪食桶,她切完就用双手捧了丢进桶里,她身上破旧的衣服外穿着一件围裙,脚上踩着一双掉色的拖鞋,手臂上套着灰白色的袖套。她抬起脸白了张小桐一眼,说:“你就瞎说,她能在这里?人家在大城市早就忘了你爸了,你还指望她回来干嘛?以后别再说你姐了,给你爸听见,他又得郁闷的喝酒。”
张小桐听到后,低头看着脚上的拖鞋,悻悻的走开了。
我敲了敲敞开着的大门,他们俩同时抬起头看向我。
张小桐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大声叫:“快看啊,老妈!就是她!像不像嘛!”
一边说,一边跑去李凤身边摇李凤的手臂。
李凤怔怔看向我。
我走进院子,笑着摸了摸张小桐的头,他神采奕奕看向我。
“看来,我还真是你那个漂亮的姐姐啊。”我笑着对他说。
他眼睛圆圆的盯着我,表情郑重的说:“你...真的是我那个在大城市的姐姐?”
“是。”我肯定的回答他。
他开心的跳了起来:“耶!耶!老爸终于不用再喝郁闷酒了!我去叫老爸回来!”说着向门外跑了出去,拖鞋还跑掉了一只在院子里,他就穿着那一只拖鞋向远处跑了去。
我转过身看向李凤。
“他,做手术了吗?”
“哎,当时要不是真是走投无路...我们也不至于...真的不至于...去你单位找你闹...”
说着说着,眼泪从她干枯爬满皱纹的眼角流了下来。她抬起手用手臂上的袖套擦了擦眼泪,看向我哽咽着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弟弟他...太难了,现在他五年级了,成绩在班里一首数一数二,老师说他可聪明了,教什么一说就会哩,他还总说,等他长大了,也要去读姐姐读那个什么师范学校,然后像他姐姐一样去大城市做老师...可偏偏,学校组织体检时,说他有什么肾病,这样一个活泼乱跳的小孩,怎么会有那门子病?村卫生院让我们去县里检查,去了县里,又说让去市里,去了市里,就说什么要换肾要二十万...我和你爸,就靠家里种几亩田,我们哪有什么钱啊...”不知不觉,她的眼泪己经了整张脸...
她抹抹眼泪,继续说:“回来我们跟整个村里都借遍了,城里来的村支书人特别好,还给我们在村里举行了捐款仪式,大家都能帮就帮,可是你知道,我们村,大家都没什么钱啊...最后没办法了,村里才说听说你在榕城教书,让我们不行就去找你想想办法...”
“小桐他啊,那么听话、聪明的一个孩子,我们不能放着他不管啊...我和你爸在家里急了好多天,都快愁死了,都不愿去打扰你,可是小桐他有一天在学校上课的时候,突然晕倒了,村支书开着他的面包车急忙带我们去县里的医院,还替我们先垫付了住院费,在县里医院天天打针,小桐那小手上全是针眼...医生说...医生说...”
她的声音越来越颤抖,开始哭了起来。
“医生说...再不手术,就...活不成了...”
我的嘴角不知什么时候己经被我咬破,嘴里的血腥味蔓延了口腔...
我扶起双脚的李凤,说:“走,现在就去医院!...”
“傻丫头,你不是己经帮我们安排了市里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来给小桐做换肾手术了吗?本来呀,我们一开始去市里的医院,医生都说,只能住院观察等合适的肾源,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哩,找过你之后,马上医院就联系我们去住院,做手术了,还说...所有的费用,你己经全部付完了,真是老天保佑,手术很顺利,他们说,说什么是专门请了国内这种病的顶尖的专家来市里医院给小桐做的手术哩,他们那些护士啊,都态度可好了,小桐康复的差不多的时候,闹着要学习,还有一个专门的叫什么补课老师,来医院给小桐补落下的课,出院时,有一个穿西装的男人,三十来岁西十出头的样子吧,还给我们拿了十万块钱,说是你给的,我们哪敢还要那么多啊,他非要塞给我们,说是,出院以后还要继续养好身体,以后复查什么的都还需要钱...看他非给不可的样子,我们也就收下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
这些...
做这些事的这个人,是...
难道都是...
那个人吗?
说着说着,她在我面前跪了下来...
她哭着说:“我李凤,都是欠你的,男男,我欠你啊,我还不清,还不清...”
她一边哭,一边摇着头说。
我把她扶了起来,看着眼前这个在噩梦里痛恨了十多年的脸,此刻的她,流着眼泪,狼狈的跪在我面前,我竟也感到于心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