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园的晨雾裹着新桐香,石阶缝里钻出的车前草还沾着露水。
玉盈推开朱漆大门时,惊飞了檐角一对衔泥的春燕——昨日坍塌的飞檐已支起竹架,荒芜的锦鲤池泛着粼粼波光,池底那具龟壳不知被谁拾起,端端正正摆在太湖石上。
兰兰攥着嫂子的手候在垂花门下。
她特意换了件浆洗得发白的藕荷色短袄,襟口那朵并蒂莲用艾草灰补了色,针脚细得几乎瞧不出是昨夜里赶工的。老母亲颤巍巍捧着铜盆,盆中艾叶煮过的水汽氤氲,将三人眉眼蒸得模糊。
"姑娘仔细门槛。"玉盈侧身引路,翡翠禁步在青砖上敲出清响。
昭阳踏着满地碎金似的阳光迈进门,绯色绣金马面裙扫过新栽的兰草,发间衔珠步摇纹丝未动,唯有耳垂明月珰映出兰兰陡然缩紧的瞳孔——这般成色的东珠,她在豫州知府夫人髻上见过半粒。
"小姐万安。"
三人伏地叩首,老母亲的铜盆磕出闷响。
兰兰盯着青砖缝里一星嫩绿,那是她晨起时特意留的荠菜苗。
玉盈小心翼翼地跟在一旁,手指在掌心拧成结:"原该按小姐吩咐只买几个妇孺,可这石家……"
"读过《盐铁论》的账房先生,倒是难得。"昭阳忽然开口,指尖掠过倒座房新糊的窗纸。
玉簟捧来青瓷盏,茶叶在沸水中舒展成雀舌。
昭阳却不接,径自走到东厢月洞门前——那里悬着串风铃,用漕运废弃的麻绳与碎瓷片穿成。
"石敬鹏现下如何?"兰兰肩头一颤,想起兄长溃烂的膝盖,怕主子要赶走不能劳作的哥哥。
"回小姐的话,"她将额角虔诚地贴紧砖缝,"我哥哥腿伤甚重,怕是一时半刻下不得榻,奴婢愿意减月银,只求小姐留下我哥哥......"
昭阳转身,流苏扫过眉眼,"玉盈既然已收作你们一家,万没有再赶出去的道理,去派人寻大夫给他瞧瞧,腿伤耽误恐落下病根,石敬鹏月钱先按三等管事算。"她指尖叩了叩玉簟捧着的账册,"病愈后跟着玉簟学看货单……"
"西厢辟作了账房,东厨往后挪了三丈。"玉盈的翡翠禁步停在锦鲤池畔,池中新放的几尾红鲤正啄食青苔,"你们三人住后罩房,每日卯时初刻烧热水,辰时前需将前院落叶扫净。"
"石敬鹏的住处安排在倒座房。"玉盈突然驻足,钥匙串在掌心叮当作响,"小姐仁厚,允你们家人同住一院,正房除了小姐以外还有小姐的堂兄陈公子以及表公子齐少爷,牢记切莫冲撞。"
石敬鹏躺在倒座房的竹榻上,盯着梁间新悬的艾草发怔。
溃烂的伤口被白麻布裹得齐整,药香混着窗棂外飘来的炒茶香,恍惚让他想起豫州老家的茶焙坊。
"哥,喝口莼菜粥。"兰兰捧着碗进来,瞥见案头搁着套簇新的文房四宝,松烟墨锭上烫着"陈记"小印。
暮色漫过花墙时,锦鲤池畔渐渐映出个瘦削身影,玉盈安排好石家,路过池畔时站着不知道想写什么。
雕花窗漏出暖黄烛光,玉簟执银匙舀了勺蟹粉豆腐,翡翠虾仁在青玉盏里泛着冷光:"奴婢多嘴,阿陈也是在码头搬货的,玉盈怕是起了怜悯之心.....。"
她将煨得酥烂的樱桃肉挪到昭阳跟前,"豫州灾情严重,石家哥哥和小妹,也算是有情有义了。"
昭阳的银箸尖在莼菜羹里划出漩涡:"以前豫州粮荒,易子而食的百姓剖开人腹,发现胃里塞满了观音土。"
她忽然搁箸,"女子市价尚不及半扇羊排——十二岁能生养的三十斤麸皮,守寡的妇人论捆换给配阴婚的……。"
池畔传来"咚"的一声。
"我们救得了一个婉娘,可知这世间有多少'阿陈',我们能救一个石家,却改变不了万万个'兰兰'等着被称斤论两……,所以改革土地势在必行,老百姓吃得上饭,吃的上好饭,才是民安的基础。"
风起,满园新栽的兰草簌簌低语,倒座房的算盘珠响了第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