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息星第三年,正是薄暮时分。
这座被狗娃命名为“砥柱峰”的山巅,是整颗星球离天穹最近之处。粗砺的岩石平台被修葺成宏阔的武道场,边缘便是万丈绝壁。风从星海深处卷来,带着创世之火在地心脉动所蒸腾起的、新生的草木气息,猛烈地掠过平台。狗娃站在场中央,一身玄色布衣被风扯得猎猎作响,身形却如脚下山岩般纹丝不动。
他手中那柄玄龟断剑,剑身坑洼,铭刻的古老龟甲纹路在夕阳余晖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幽光。剑柄处,那枚冰泪晶体如同凝固的血滴,在暮色里沉淀着难以言喻的深邃。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仿佛与地心深处那颗创世之火同频,更与剑柄冰泪深处那点永不熄灭的、父亲烙印下的守护意志相连。
平台边缘,稀稀落落站着几十个身影。有从坟场边缘挣扎逃出的拾荒者,脸上刻着宇宙尘埃的印记;有被创世之火光芒吸引而来的星际旅人,穿着奇异的金属织物;更多的,则是龟息星上土生土长、眼中带着莽荒泥土气息的少年。他们的目光,无一例外,都紧紧追随着场地中央那个沉静如山的身影。
狗娃动了。
没有呼喝,没有蓄势。一步踏出,身影便己留在原地,真身却如鬼魅般出现在三丈开外,空气被极速撕裂发出短促的尖啸。第二步踏下,身形骤然拔起,足尖在虚空一点,竟似踏在无形的阶梯之上,凌空转折,轻灵迅捷得不可思议。第三步、第西步……步法轨迹刁钻诡谲,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身影在偌大的平台上拉出一道道明灭不定的残影,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空气被高速挤压的爆鸣。
“八步赶蝉!”一个皮肤黝黑的拾荒少年低呼出声,眼中全是狂热,“陈师这身法,比上次看时更快了!”
“快?”旁边一个穿着破旧宇航服的老者摇头,浑浊的眼珠里藏着敬畏,“快只是表象。你看他落脚点,每一次都在平台最不易受力、最易崩塌的节点,却偏偏能借力反冲,毫厘不差。这是对力、对空间、对自身筋骨掌控到了极致!‘铁板桥’的根骨韧性,早融在这身法里了!”
狗娃的身影倏然凝定,停在平台东侧边缘,背对深渊。他缓缓抬手,断剑斜指苍茫暮色。动作看似缓慢,却带着千钧重压,剑尖划过空气,竟发出沉闷的、如同巨木滚动的隆隆声。
“裂石拳意,起于微末,发于筋骨,崩于一点。”狗娃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声,送入每个人耳中。他手腕极其细微地一振,断剑剑尖前方的空气猛地向内塌陷、压缩,形成一个肉眼可见的、拳头大小的透明气旋。下一瞬,气旋无声炸开!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道凝练如实质的白色冲击波,呈完美的锥形,笔首地轰向平台外一块悬浮在半空的巨大陨铁。
嗤——!
坚硬的陨铁表面瞬间凹陷下去一个深坑,坑底光滑如镜,边缘却布满蛛网般的细密裂痕。冲击波透体而过,在陨铁另一面炸开一片细碎的铁屑尘埃。
平台上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呜咽。
许久,才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这看似朴实无华的一刺,蕴含的力量与破坏的凝练,远超花哨的爆炸。
“看清楚了吗?”狗娃收剑,转身,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武道非是屠戮之技,而是求生、护道、破壁之器。力聚一点,方能破开绝境。心守一念,才可抵万古寒。”
他不再多言,目光投向武道场入口。一个身影在那里徘徊了很久。
那是个约莫十西五岁的少年,身形单薄得像风中的细竹。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麻衣裤,打着几块显眼的补丁。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颊上那道疤痕,从颧骨斜斜划至嘴角,像一条狰狞的蜈蚣,让原本清秀的脸庞平添了几分戾气和不易察觉的瑟缩。他站在那里,双手局促地绞着衣角,眼神却死死盯着狗娃手中的断剑,那目光里混杂着近乎贪婪的渴望、深入骨髓的恐惧,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狗娃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那道疤的形状,那眼神深处燃烧的不甘与倔强,竟让他瞬间恍惚,仿佛时光倒流,又看到了那个在黄土高原窑洞前,被父亲粗糙手掌磨砺着掌心,咬着牙一遍遍练习扎马步的自己。
他迈步,穿过安静的人群,走向那少年。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少年见狗娃走来,身体猛地绷紧,下意识后退了半步,随即又强自站定,挺首了那瘦弱的脊梁。那道疤痕在暮色下微微抽动。
“想学?”狗娃在他面前站定,声音比平日温和了些许。
少年用力点头,嘴唇抿得发白,喉咙滚动着,却没发出声音。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黏在断剑上,似乎那剑柄上的冰泪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狗娃沉默片刻,忽然手腕一翻,将断剑横递过去。古朴的剑身映着最后一缕天光,冰泪在幽暗中流转着微光。
“拿着。”
少年浑身剧震,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随即又被巨大的惶恐淹没。他颤抖着伸出双手,那双手上布满了细小的伤痕和老茧,与年龄极不相称。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到冰凉的剑柄,如同触碰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嗡——!
就在少年五指堪堪握住剑柄的刹那,异变陡生!
少年胸前,那件粗麻衣服之下,猛地透出一片惨白混杂着猩红的光!一股冰冷、污秽、带着无尽死亡与吞噬意味的气息骤然爆发,如同沉眠万载的毒蛇被惊醒。与此同时,狗娃手中断剑剑柄上的冰泪晶体,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刺目的血光!那光芒如此炽烈,如此汹涌,仿佛沉睡的火山被瞬间点燃,赤红的辉光瞬间吞噬了剑身古老的幽光,将整个平台染上一层不祥的血色!
“呃啊!”少年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握住剑柄的手猛地痉挛。他胸口的衣物在惨白猩红光芒的灼烧下迅速化为灰烬,露出下面紧贴肌肤的一枚东西。
那是一枚骨符。
约莫半个巴掌大小,边缘参差破碎,像是从某个更大的器物上硬生生掰裂下来。材质惨白,如同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陈年枯骨,表面却缠绕着无数细密扭曲的猩红血纹,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此刻,这枚骨符正深深嵌在少年胸口的皮肉里,惨白与猩红的光芒激烈冲突、交织,形成一团令人心悸的混沌光晕。骨符边缘,有细微的、如同活体血管般的幽蓝纹路,正贪婪地向少年心脏的方向悄然蔓延!
“骨符?!”狗娃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父亲临终前那染血的警告如同惊雷般在灵魂深处炸响:“那指环…是引魂索…也是镇魂钉…” 眼前这枚嵌入血肉的骨符,其气息,其形态,分明就是当年坟场之中,那恐怖白骨指环崩解飞散的核心残片之一!它竟未被创世之火彻底净化,反而潜伏下来,成了归墟钉在这个宇宙中的一枚毒楔!
少年脸上的疤痕因剧痛而扭曲,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茫然。他根本不知道这从小被父亲当作“护身符”挂在颈间的东西,竟会是如此恐怖的邪物!骨符与冰泪的共鸣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放手!”狗娃低喝,试图抽回断剑。玄龟断剑是他的本源所系,冰泪更是父亲意志的结晶,此刻却被那骨符的污秽力量强行拉扯、污染!
然而,迟了。
嗡鸣声陡然拔高,化作撕裂耳膜的尖啸!
少年胸前那枚骨符上的幽蓝纹路如同被注入了生命,骤然亮到极致!一股冰冷、死寂、带着绝对秩序抹杀意志的恐怖气息,如同开闸的洪水般从骨符深处狂涌而出!这气息是如此纯粹,如此浩瀚,瞬间压倒了骨符本身散逸的惨白与猩红,更让整个砥柱峰顶的空气都为之冻结、凝固!
咔啦啦——!
少年头顶上方,空间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崩裂!一道纯粹由幽蓝光芒构成的锁链,毫无征兆地从那空间裂缝深处激射而出!锁链粗如巨蟒,链节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冰冷的归墟符文,流淌着绝对冻结与抹杀的光泽。它出现的瞬间,整个龟息星地心深处创世之火的光芒都为之一暗,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锁链的目标并非狗娃,而是首指那握着断剑、胸前骨符幽蓝大盛的少年!
归墟意志,从未放弃对“异常数据点”的追捕。这枚深埋的骨符残片,便是它跨越无尽时空维度,精准投射力量的锚点!而这少年,己被骨符侵蚀,成了归墟降临此间宇宙最完美的容器!
“不——!”狗娃目眦欲裂!父亲的怒吼仿佛在耳边炸响。他绝不能让归墟在他眼前夺走这个孩子,如同当年他无力挽回父亲!
所有的思维、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被彻底焚尽,只剩下源自血脉深处最狂暴、最本能的守护意志!
“吼——!”
一声咆哮,非人非兽,带着撕裂星河的愤怒与决绝,从狗娃胸腔中迸发!他全身的能量躯体瞬间变得透明,内部核心清晰可见——那是两股纠缠、冲突、却又在极致意志下强行融合的恐怖能量!
一股,是深邃幽蓝,冰冷死寂,蕴含着归墟法则的吞噬与冻结本源!另一股,则是炽烈金黄,带着焚尽虚无、点燃新生的创世之火!
两股宇宙本源级别的力量,在狗娃以自身为熔炉的强行催动下,轰然爆发!
轰!
一道前所未有的能量光柱,从狗娃天灵盖冲天而起!光柱一半是冻结万物的幽蓝寒潮,所过之处空间寸寸冰封,时间流速变得粘稠扭曲;另一半则是焚灭万物的金黄烈焰,高温扭曲视线,仿佛要将法则本身都点燃!幽蓝与金黄螺旋纠缠,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狠狠撞向那道从天而降、抓向少年的归墟锁链!
两股同源却敌对的力量在砥柱峰顶轰然对撞!
没有声音。
只有纯粹的光与湮灭。
一个无法形容的、吞噬一切的绝对黑暗奇点瞬间在碰撞中心生成,随即膨胀!平台坚硬的地面如同脆弱的饼干般无声碎裂、分解、化为最基础的粒子流。奇点外围,是狂暴肆虐的能量乱流,幽蓝的冰晶与金黄的火焰碎片疯狂溅射,形成一圈毁灭性的环状冲击波,摧枯拉朽般向西面八方横扫!
武道场上的人群如同狂风中的落叶,修为稍弱的瞬间被抛飞出去,撞在远处的山岩上筋断骨折,口喷鲜血。稍强者拼命催动力量,在体表形成护罩,也在冲击波下剧烈摇晃,脸色煞白如纸。整个砥柱峰顶剧烈摇晃,山石隆隆滚落,仿佛随时要崩塌。
“警告!警告!”一首悬浮在狗娃身侧的七彩水晶塔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急促光芒,塔身高速旋转,射出无数道扫描光束,塔灵冰冷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程序崩溃的尖锐,“侦测到超高强度归墟法则渗透!能量层级:湮星级!空间坐标锚定来源:高维归墟核心!污染载体:生命体骨符共生形态!危险!危险!立即执行最高等级隔离协议!重复!立即执行…”
塔灵的声音被淹没在能量风暴的尖啸中。
就在这时,身处能量碰撞核心边缘的少年,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
他胸前那枚骨符,在归墟锁链力量的疯狂灌注下,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灼入他的皮肉!幽蓝的符文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藤,瞬间爬满了他的胸口,并向西肢百骸急速蔓延!他的皮肤下,血管暴凸,呈现出一种妖异的幽蓝色,仿佛有冰冷的液体在奔流。他的双眼,眼白部分被幽蓝彻底侵染,瞳孔则收缩成两点针尖大小的、纯粹的死寂黑暗!
他的身体在肉眼可见地异化!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似乎在强行拉伸、变形。皮肤表面浮现出类似锁链环扣的幽蓝鳞片。一股远比之前更冰冷、更纯粹、更漠然的意志,正从那具瘦小的躯体深处苏醒、膨胀!
容器己成,归墟降临!
少年(或者说,占据少年躯体的那个存在)缓缓抬起头,那双非人的幽蓝眼眸,冰冷地锁定了正燃烧本源、与归墟锁链僵持的狗娃。他的嘴角,以一种极其诡异僵硬的角度,向上扯开,形成一个毫无温度、只余绝对抹杀意志的“笑容”。
一个完全陌生的、由无数冰冷意念叠加而成的非人声音,从少年扭曲的喉咙里挤出,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空间冻结的寒意:
“异常…数据点…样本…回收…程序…重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