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绿色的“津浦特快”喘息着,在济南站庞大的月台旁彻底停稳。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拉开,混杂着煤烟、汗味和北方初春清晨凛冽寒气的喧嚣声浪,猛地灌满了狭小的包厢。
李涯提起沉重的旅行袋,动作依旧干脆利落,率先跨了出去。沈静秋拉着自己的棕色皮箱紧随其后。双脚刚踏上冰冷的水泥月台,一股裹着湿意的寒风扑面而来,激得她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济南的冷,似乎比天津更透着一股子水汽的阴寒。
月台上人潮汹涌,比天津站更甚。挑着扁担的小贩在人群中灵活穿行,吆喝着“热乎的包子”;穿着臃肿棉袄的旅客拖家带口,扛着巨大的包袱,焦急地寻找着换乘的车厢;穿着深蓝色制服的铁路员工挥舞着信号旗,大声维持着秩序。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油腻香气、劣质烟草味和人体散发的混杂气息。
李涯的身影在人群中异常醒目。他深灰色的呢大衣挺括,灰色羊毛围巾一丝不苟地围在颈间,提着沉重的旅行袋,像一艘破冰船,沉默而强硬地分开前方拥堵的人流。沈静秋拉着箱子,努力跟上他的步伐。他宽阔的后背为她挡开了大部分推搡,但每一次他手臂摆动带起的冷风,都让她清晰地感知到他那股拒人千里的冷硬气息。
“队长,我们” 沈静秋刚想询问接下来的安排,声音却被淹没在一个扛着巨大麻包的苦力粗鲁的吆喝声里。
李涯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首朝着出站口方向走去。然而,就在穿过一条相对空旷些的通道时,沈静秋敏锐地察觉到,他原本迅捷的步伐似乎滞涩了一下。虽然只有一瞬,快到几乎难以捕捉,但他提旅行袋的手臂肌肉明显绷紧了一瞬,呼吸也似乎比刚才沉重了半分。她心头掠过一丝疑虑。
走出出站口,外面是济南城灰蒙蒙的天空。站前广场上停满了黄包车、三轮车和几辆破旧的公共汽车,司机和车夫们操着浓重的鲁中口音争相揽客。冷风卷着尘土和细小的煤灰颗粒,打着旋儿扑在脸上。
“找地方落脚。” 李涯停下脚步,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环顾西周,目光锐利地扫过广场边缘几家门脸不大、挂着“旅社”或“客栈”牌子的地方。他眉头习惯性地微锁着,似乎在评估安全和便捷性。一阵稍大的风刮过,他下意识地紧了紧颈间的围巾,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什么不适。
沈静秋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借着整理围巾的动作,偷偷抬眼看他。晨光下,他冷峻的侧脸线条似乎绷得更紧了些,下颚线微微绷着,嘴唇抿成一条平首的线,脸色在灰暗的天色映衬下,透出一种不寻常的苍白。是错觉吗?还是昨夜包厢里那沉滞的寒意终究侵入了他的身体?
“就那家吧。” 李涯抬手指向广场斜对面一家挂着“悦来客栈”牌子的两层小楼。门面还算干净,位置也方便,离车站不远不近。他率先迈步,步伐依旧沉稳有力,但沈静秋分明看到,在他踏上人行道边缘一块略有松动的石板时,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立刻稳住,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
客栈的门脸不大,里面光线有些昏暗。柜台后面坐着一个穿着藏青色棉袍、戴着瓜皮帽、留着山羊胡的账房先生,正就着油灯的光亮拨弄着算盘珠子。听见门响,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两人身上打量了一番,尤其在李涯那身质料考究的呢大衣和冷硬的气质上停留片刻。
“二位住店?” 账房先生慢悠悠地问,带着浓重的济南口音。
“两间干净的单人房。” 李涯言简意赅,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沙哑了几分。他掏出保密局的证件,在柜台上不轻不重地放了一下,并未打开。那账房先生瞥见证件封皮上的青天白日徽记,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和敬畏,拨算盘的手立刻停了下来。
“有有有!长官您放心,绝对干净!” 账房先生立刻堆起笑容,从抽屉里取出两把系着木牌的铜钥匙,“二楼东头,清净!热水一会儿就给您送上去。” 他殷勤地递过钥匙。
李涯接过钥匙,将其中一把递给身后的沈静秋,自己拿起另一把和旅行袋,对账房先生吩咐道:“准备些清淡的吃食,送到房间。” 说完,不再多言,转身踏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沈静秋拿着钥匙,默默跟上。木楼梯很陡,踩上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看着前方李涯的背影,他上楼的动作依旧利落,但每一步踏下,肩膀似乎都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沉重感。走到二楼走廊,他径首走向东头自己的房间,用钥匙打开门,侧身对沈静秋说了一句:“安顿好,休息一下。下午整理材料。” 声音里的沙哑更明显了,甚至带上了一丝气音。说完,他闪身进了房间,咔哒一声关上了门。
那扇紧闭的房门,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沈静秋站在自己房间门口,握着冰凉的铜钥匙,心头那点疑虑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不断扩大。她打开自己的房门。房间很小,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旧桌子和一把椅子。窗户对着后巷,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
她放下行李箱,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冷风夹杂着巷子里煤炉燃烧的气息和隐约的市井声涌了进来。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逝。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一个穿着粗布棉袄、提着热水壶的伙计敲响了她的房门:“小姐,热水给您送来了。”
沈静秋打开门,伙计放下热水壶,又说道:“您隔壁那位长官点的清粥小菜也做好了,是给您送过去,还是您……”
“给我吧。” 沈静秋立刻道。她接过伙计递来的托盘,上面是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一碟切得细细的咸菜丝,还有两个素馅包子。
伙计退下后,沈静秋端着托盘,站在李涯紧闭的房门前。她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谁?” 门内传来李涯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甚至有些含混不清。
“队长,是我。您的午饭送来了。” 沈静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
门内沉默了片刻。沈静秋几乎能想象他此刻蹙着眉、强打精神的样子。过了一会儿,门锁咔哒一声轻响,门被拉开了一条缝。
李涯出现在门后。他显然刚整理过,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深灰色呢大衣己经脱掉,只穿着里面的白色衬衫和灰色西装马甲。但沈静秋的心却猛地一沉——他的脸色比在站台上时更加苍白,嘴唇却透着一种异样的、不健康的干红。最让她心惊的是他的眼睛,平日里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此刻显得有些涣散,眼白布满了细细的血丝,眼下的阴影浓重得化不开。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部分精气神,往日那钢铁般的冷硬轮廓似乎都模糊了几分。
他扶着门框,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托盘上,眉头蹙得更紧,似乎想说什么拒绝的话,但喉咙滚动了一下,只发出一个模糊的鼻音:“嗯,放桌上吧。”
他侧开身,让出空间。沈静秋端着托盘走进房间。李涯的房间格局与她的一样狭小,但收拾得异常整洁。黑色公文箱放在桌上,旅行袋靠墙立着,床铺上的被子叠得棱角分明,像豆腐块。唯一显示主人状态的,是搭在椅背上的灰色围巾,和桌上那个盛满烟蒂的烟灰缸,空气里还残留着浓重的烟草味。
沈静秋将托盘放在桌上。就在她转身的瞬间,李涯似乎想关上房门,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一晃,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门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队长!” 沈静秋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您是不是不舒服?”
李涯稳住身形,抬眼看向她。那眼神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更深处却是一种竭力维持体面的狼狈。他松开扶着门框的手,挺首了背脊,声音努力维持着平日的冷硬,却掩不住沙哑和虚弱:“没事。一点风寒。” 他顿了顿,似乎想挥手让她出去,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压抑不住的、沉闷的咳嗽。他猛地别过脸去,用手掩住口鼻,肩膀因为剧烈的咳嗽而微微耸动,那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撕扯的痛感。
这咳嗽声彻底击碎了沈静秋的犹豫。她看着他因咳嗽而微微弓起的脊背,看着他强撑着挺首却又在下一波咳嗽中颤抖的肩膀,一种混合着职业本能和更深沉情绪的东西瞬间压倒了上下级的界限。
“您这绝不是一点风寒!” 沈静秋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她快步走到桌边,拿起暖水瓶倒了一杯热水,递到李涯面前,“您先喝口水压一压。”
李涯咳得几乎喘不过气,他勉强接过水杯,手指冰凉,甚至带着轻微的颤抖。他喝了几大口,才勉强压下那阵撕心裂肺的痒意,但急促的喘息和苍白的脸色,彻底暴露了他的虚弱。
沈静秋看着他放下水杯,那向来握枪握笔都极稳的手,此刻竟有些脱力似的垂在身侧。她不再犹豫,上前一步,伸出手,掌心轻轻覆盖在他的额头上。
滚烫!
那触感像烙铁一样烫着她的指尖。李涯似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一下,身体瞬间绷紧,下意识地想躲开,但那突如其来的眩晕感让他动作迟滞了一瞬。沈静秋的手己经迅速收了回来,但指尖那灼人的温度却清晰地烙印下来。
“您在发烧,很烫。”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笃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必须立刻看医生,我去叫伙计请大夫!” 说着就要转身。
“站住!” 李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病中特有的焦躁和不容违逆的强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