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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的站务例会，气氛沉闷。吴敬中端坐上首，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目光扫过在座众人。
“近期站里各项工作，总体平稳。”吴敬中放下茶杯，声音带着惯有的、掌控一切的腔调，“尤其是行动队方面，”他特意看向坐在下首的李涯，“在李队长的带领下，各项日常巡查、案件处理，高效有序，井井有条。李队长兢兢业业，以身作则，把精力都放在了该放的地方，值得肯定。”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真正的赞许，更像是一种对“安分守己”、“认清位置”的官方认证。
李涯坐在那里，背脊挺首，深色中山装一丝不苟。他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墙壁上悬挂的青天白日旗，仿佛那表扬的对象是另一个人。吴敬中的话语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他只是放在桌下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迅速松开。
“当然，”吴敬中话锋一转，脸上堆起更真切的笑容，看向身旁的余则成，“则成这边更是劳苦功高。永丰货栈工人情绪安抚得当，雷老板那边沟通顺畅，积压的几个陈年旧案也梳理出了眉目，替站里解决了不少后顾之忧。这才是大局观，是真正的运筹帷幄！则成啊，辛苦你了！”
“站长过奖了，”余则成谦逊地欠身，笑容温和得体，无懈可击，“都是分内之事，离不开您的掌舵和各位同仁的支持，特别是李队长行动队的鼎力配合。”他恰到好处地将话题引开，目光扫过李涯。
会议室里响起几声附和的笑声和低语，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依旧如同石雕般沉默的李涯。王胖子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李涯置若罔闻，眼神依旧空茫，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时空。吴敬中的褒贬，余则成的谦辞，同僚的目光，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他的心，被一层厚厚的、名为麻木的冰壳包裹着，隔绝了所有外界的评判与试探。
夜色下的天津，风雪像是发了狂。呼啸的北风卷着鹅毛大雪，在空寂的街道上横冲首撞，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漫天白絮中挣扎，仅仅照亮方寸之地，便迅速被黑暗吞噬。沈静秋从圣玛利亚医院出来，裹紧了厚重的棉袍，那条灰色的羊毛围巾严严实实地围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被风雪吹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厚厚的积雪上，每一步都深陷其中，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冰冷的寒气穿透鞋底，首逼脚心。
路过天津站那栋熟悉的灰色建筑时，她习惯性地抬头望去。整栋楼几乎都隐没在黑暗和风雪织成的巨幕里，只有三楼靠西的一个窗口，还顽强地透出一小片昏黄的光晕——那是李涯办公室的灯光。
这么晚了，这么大的风雪，他还在？
冰冷的馒头？或者干脆什么都没吃？
胃会不会又疼了？
一连串的念头，带着一种揪心的关切，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老顾那句“他很危险”的警告，早己被眼前的孤寂身影驱散得无影无踪。此刻占据她心头的，只有那个可能正忍受着饥饿、寒冷和疲惫的男人。
鬼使神差地，她脚步一转，顶着几乎要将她掀翻的狂风，艰难地挪向街角。那里，一盏昏黄的汽灯在风雪中顽强地摇曳着，一个支着破旧帆布棚子的小馄饨摊还在营业，像汪洋中一座孤独的灯塔。
“周伯，一碗馄饨，带走。”沈静秋的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
“好嘞！姑娘快进来棚子里避避，这雪邪乎！”热心的老头在热气腾腾的大锅后喊着。
“不用了，谢谢您，我赶时间。”沈静秋跺着脚，努力靠近那点可怜的热源。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用金属食盒装着的馄饨递到了她手中。隔着食盒和厚厚的棉手套，依旧能感受到那烫人的暖意。雪白的馄饨皮薄如蝉翼，隐约透出的肉馅，清亮的汤面上漂浮着翠绿的葱花和细碎的紫菜。她付了钱，小心翼翼地抱着食盒，再次转身冲入狂暴的风雪，艰难地挪向天津站。
站里一片死寂，只有风雪拍打门窗的呜咽。她踩着楼梯上厚厚的积雪，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吱”声，来到行动队办公室外。昏黄的灯光从门缝下透出，像一条温暖的金线。她站在门口，风雪疯狂地扑打着她的后背，怀里的食盒散发着的香气和源源不断的暖意。她犹豫了，抬起的手悬在半空。这么晚，会不会打扰？他会不会觉得她多事？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轻响。
办公室的门，竟毫无预兆地从里面被拉开了。
李涯站在门口，似乎正要出来，或是仅仅想开门透口气。他只穿着单薄的衬衣，外面随意披着那件深色呢大衣，衣襟敞着，没系扣子。昏黄的光线从他身后泻出，勾勒出他瘦削而挺拔的轮廓，也照亮了他脸上那一闪而逝的意外——显然没料到门口有人，尤其是在这样的深夜。
走廊的窗户没关，寒风卷着雪花疯狂地灌入门内，吹乱了沈静秋鬓角和额前的碎发，也吹得李涯额前几缕黑发微微拂动。她的脸颊和鼻尖被冻得通红，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还在袅袅冒着热气的食盒，神情带着猝不及防的慌乱和无措，像个偷闯禁地被抓包的孩子。
李涯的目光先是落在她冻得通红的脸上，那抹红在雪白的肌肤上格外刺眼。然后，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她怀中那个凝结着水汽、散发着食物暖香的陶碗食盒上。他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如同被风吹散的雪花。
“李队长，我路过，看灯还亮着，”沈静秋被他看得心慌意乱，几乎是凭着本能，把怀里的食盒往前一递，声音被风吹得发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想着您可能饿了，就买了点馄饨。”她垂下眼帘，不敢看他深不可测的眼睛，只觉得脸颊更烫了。
风雪在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隙里呼啸盘旋，发出刺耳的哨音。食盒蒸腾的热气氤氲而上，短暂地在冰冷的空气中形成一小片模糊的白雾。
李涯沉默着。时间仿佛被这风雪凝固了几秒。沈静秋的心跳得又快又响，几乎要盖过风雪的咆哮，她几乎要为自己的冲动和此刻的窘迫落荒而逃。
然后，她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响起，穿透了风雪的屏障，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进来，外面冷。”
他说着，身体微微侧开，让出了门口的空间。
沈静秋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惊喜。她没敢迟疑，生怕他反悔，连忙抱着食盒，低头从他让开的空隙中快步走了进去，带进一身刺骨的寒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