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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敬中那记无形的重锤，彻底将李涯钉在了“无能者”的耻辱柱上。药品案子办得再漂亮，也不过是坐实了吴敬中口中“能力仅止于此”的评价。行动队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不少人虽然不敢明着挑衅，但那眼神里的轻慢和幸灾乐祸却愈发不加掩饰。李涯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了办公室那片冰冷的阴影里，像一头舔舐伤口的孤狼，沉默、阴郁，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对余则成的调查，表面上偃旗息鼓了。那份憋屈的“功劳”像一块巨石，堵死了他任何公开追查的路径。然而，李涯骨子里的偏执和“佛龛”烙印下的、对真相近乎本能的渴求，却并未熄灭，反而在压抑和屈辱中燃烧得更加扭曲炽烈。他无法再动用人手，只能依靠自己。
白天，他依旧高效地处理着那些不得不处理的、属于行动队长的“正事”——签署文件、安排巡逻、听取鸡毛蒜皮的汇报，像个精准却毫无生气的提线木偶。而到了夜晚，当整个天津站陷入死寂，他才卸下伪装，化身成一个孤独的掘墓人，开始他隐秘而徒劳的挖掘。
他的目标，是余则成经手过的所有“无头案”。
档案室里那些积满灰尘、被标注着“悬置”、“线索中断”的卷宗，被他一本本借调出来，堆满了办公室那张不大的行军床和半边地板。他把自己关在灯下，像着了魔一样，逐字逐句地啃噬着那些早己冰冷的记录。从三年前的仓库失窃案，到去年的电台信号追踪失败，再到近期几起不了了之的“共党嫌疑分子”脱逃事件……凡有余则成签名或参与痕迹的悬案，都成了他疯狂解剖的对象。
他试图从这些陈年旧案中，找出余则成可能留下的、被忽略的破绽，找到他“不作为”或“反向作为”的蛛丝马迹。他推演着每一个细节，假设着无数种可能，用红笔在文件空白处写满密密麻麻的批注和疑问，试图拼凑出一个指向余则成“深海”身份的、无可辩驳的证据链。
然而，余则成的手腕，比他想象的更加高明。这些卷宗，表面看是悬案，但内里的逻辑却处理得极其“干净”。每一次“失败”，都有看似合理且无法深究的客观原因；每一次“脱逃”，都伴随着其他环节的失误，而余则成本身，永远处于一个“尽力而为，但力有不逮”的、无可指摘的位置。他的批注像是打在棉花上的拳头，所有的质疑最终都陷入死胡同，被那些看似无懈可击的“客观原因”所吞噬。
日复一日的无效劳动，像钝刀子割肉，一点点消磨着李涯的意志和精神。睡眠成了奢侈品，即使偶尔在行军床上合眼，也是浅眠多梦，金山卫的炮火、战友濒死的眼神、吴敬中冰冷的嘲讽、余则成那温和却深不可测的笑容……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噩梦之网，将他紧紧缠绕。白天积累的疲惫得不到缓解，精神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头痛，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开始频繁地噬咬他的神经。起初只是隐隐作痛，很快便发展为剧烈的、如同重锤敲击般的钝痛，从太阳穴蔓延至整个后脑，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不得不加大止痛药的剂量，但那苦涩的药片带来的短暂麻痹，只是饮鸩止渴。
又是一个死寂的深夜。窗外的寒风在空旷的街道上呜咽盘旋，发出尖锐而凄厉的哨音，时高时低，像极了战场上流弹破空的呼啸。
李涯坐在行军床边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台灯的光线昏黄，在他深陷的眼窝和嶙峋的颧骨下投下浓重的阴影。他面前摊开着最后几份关于一起“银行金库失窃疑案”的卷宗，余则成曾作为“顾问”短暂介入，最终结论指向内鬼监守自盗，但内鬼却在抓捕前“意外坠河身亡”。
头痛如同潮水，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击着他的意识。止痛药的效力早己过去，太阳穴突突狂跳，视野边缘仿佛有细碎的黑点在飞舞。他强撑着精神，试图再次梳理案发当天的每一个时间节点、每一个相关人员的不在场证明。然而，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在眼前扭曲、跳动，像无数只黑色的蚂蚁在爬行。余则成那温和的签名，在他模糊的视线里，仿佛变成了一张无声嘲讽的脸。
呜——呜——！
窗外的风声陡然拔高，尖啸着狠狠撞在玻璃窗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那声音，如此突兀，如此尖锐，瞬间刺穿了李涯紧绷的神经！
时间仿佛被撕裂！
眼前昏黄的灯光、散落的卷宗、冰冷的墙壁……瞬间消失！耳畔那凄厉的风声，化作了战场上无数流弹撕裂空气的死亡尖啸！眼前晃动的不再是文字，而是弥漫的硝烟、横飞的泥土和……一张张年轻而熟悉、此刻却沾满血污、写满痛苦和绝望的脸！
那些他拼命想要遗忘、想要封存的画面，那些深埋在灵魂深处的血与火的记忆碎片，如同被这声风啸彻底激活的火山，带着灼热的气息和毁灭的力量，疯狂地喷涌而出！战友濒死的眼神、滚烫的鲜血溅在脸上的触感、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硝烟味……所有的感官瞬间被拉回那片人间炼狱！
“啊——！”李涯发出一声野兽般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嘶吼，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带翻了旁边一张堆满文件的小茶几！哗啦——！纸张如同雪片般漫天飞舞，散落一地！
他双眼赤红，布满血丝，瞳孔却涣散失焦，里面燃烧着地狱般的火焰和深不见底的恐惧。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瞬间浸透了鬓角和后背的衬衫！他像是溺水的人，徒劳地挥舞着手臂，试图抓住什么，又像是在抵御看不见的敌人，身体紧绷如弓弦，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滚开！都滚开！！”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咆哮，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绝望的愤怒和深入骨髓的痛苦。他猛地抬起紧握的拳头，凝聚了全身所有无处发泄的悲愤、憋屈、自我厌弃和那被战场幽灵撕扯灵魂的剧痛，狠狠地、毫无保留地砸向面前那张承载着无数徒劳努力的办公桌！
“砰——！！！”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办公室里炸响！实木的桌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桌面上的笔筒、墨水瓶、镇纸被震得跳起老高，墨汁泼洒出来，染黑了散乱的文件。他指关节处鲜血淋漓，剧烈的疼痛感传来，却丝毫无法缓解他内心的狂涛骇浪！
巨大的反作用力让他踉跄着后退几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他靠着墙，身体顺着墙壁缓缓滑落，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蜷缩在散落的文件和狼藉之中。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胸膛剧烈起伏。赤红的眼睛里，那骇人的疯狂和杀意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疲惫、绝望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自我厌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