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沈静秋。
李涯握着话筒的手指微微收紧。他几乎能透过电话线,看到她守在病床前、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的样子。一股陌生的、近乎窒息的滞涩感堵在喉咙口。
“是我。”李涯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显然也听出了他的声音。“……李队长?”
“嗯。”李涯应了一声,短暂的沉默在电话线两端蔓延,只有电流的嘶嘶声。他想问“你母亲怎么样了?”,想问她“你还好吗?”,但话到嘴边,却像被冰冷的铁块焊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不能问。吴敬中的监听器如同悬顶之剑,任何超出工作范畴的关心,都可能成为引火烧身的导火索。
“档案室‘丙字库’,三号卷宗匣里,那份民国三十一年的‘特别贸易监察月报’,你归档时放在哪个位置了?急用。”李涯最终开口,声音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硬,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沉默只是信号延迟。他找了一个最无关紧要、却只有沈静秋能立刻答出的卷宗位置作为借口。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更长的沉默。李涯几乎能想象沈静秋握着话筒、脸上闪过的那一丝错愕和随即涌上的失望。她或许在期待一句问候,一句关切,哪怕是最简单的“保重”。等来的,却只是冰冷的工作询问。
“嗯,我想想”停顿的间隙,李涯好像能想象出她皱起眉头认真思索的样子,“在‘丙字库’最里排铁柜,第二层左数第西个深蓝色匣子里,用黄色标签纸做了标记。”沈静秋的声音传来,依旧清晰平稳,听不出波澜,只是那份疲惫似乎更深沉了些,“需要我回站里找吗?”
“不用。”李涯立刻打断她,语气生硬,“知道了。” 他顿了顿,似乎想补充什么,但最终只干巴巴地挤出两个字:“挂了。”
电话脆地挂断,忙音传来。
李涯握着话筒,久久没有放下。话筒冰冷的塑料外壳紧贴着耳朵。沈静秋最后那句平静得近乎麻木的回答,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他心口。他烦躁地将话筒重重扣回机座,发出一声闷响。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细密的飞雪,胸腔里翻腾着一种无处发泄的憋闷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愧疚。
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呛人。沈静秋慢慢放下话筒,冰凉的塑料外壳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冷硬气息。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那翻涌而上的酸涩。
他打电话来,只是为了问一份无关紧要的旧档案。
他甚至没有问一句“你还好吗?”
那句“挂了”,干脆利落,不带一丝温度。
戈登餐厅里那点微弱的暖意,那方被熨烫平整的手帕带来的悸动,在此刻医院冰冷的现实和他公事公办的冷漠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她早该明白的,他是李涯,是行动队长,他的世界只有任务、线索和冰冷的效率。那些短暂的、被她误读的温和与关切,不过是特定环境下的错觉,或者……是她一厢情愿的奢望。
沈静秋用力攥紧了口袋里的手帕,仿佛想从中汲取一丝力量。她挺首脊背,将眼中的湿意逼回,重新推开病房的门。母亲还在昏睡,呼吸微弱。她坐到床边,握住母亲枯瘦的手,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头一颤。无论如何,她还有母亲要守护。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舅父陈柏年裹挟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肩上还落着未化的雪花。他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往日的儒雅从容被一种深重的疲惫和挫败取代。他看了一眼病床上昏睡的妹妹,又看向沈静秋,欲言又止。
“舅父?”沈静秋站起身,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陈柏年走到窗边,背对着沈静秋,望着窗外飘飞的雪花,沉默了许久,才声音沙哑地开口,带着一种近乎屈辱的沉重:“静秋……‘瑞祥丰’……撑不住了。”
沈静秋的心猛地一沉。
“塘沽港扣下的两船棉纱,是年前最大的订单,如今有违约金,还有银行催贷”陈柏年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今天吴站长派人传话说只要‘瑞祥丰’的货走永丰的船,价格按他们说的算,之前扣的货立刻放行,银行那边他也可以出面斡旋。”
沈静秋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比窗外的风雪更冷!吴敬中!他终于图穷匕见,用最卑劣的手段,在母亲病危、舅父最脆弱的时刻,亮出了屠刀!
“舅父!您答应了?”沈静秋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陈柏年猛地转过身,老泪纵横,脸上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屈辱:“静秋!我能怎么办?看着你妈连治病的钱都没有?看着祖传的基业在我手里败光?看着厂子里几百号工人拖家带口喝西北风?”他颓然地靠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声音哽咽,“我知道你不甘心!舅父也不甘心!可胳膊拧不过大腿啊,吴敬中他捏着我们的命脉!他想让我们死,我们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沈静秋看着舅父瞬间佝偻下去的背影,看着他脸上纵横的老泪,看着他眼中那被现实彻底碾碎的骄傲和尊严……所有愤怒的质问都堵在了喉咙里。她想起了周水生们血书上的指印,想起了老顾口中那个为了土地和后代而死的码头工人,想起了父亲照片里那灼灼的目光……吴敬中们构筑的“笼子”,是如此坚固而残酷,它不仅能吞噬工人的血汗,更能轻易碾碎像舅父这样体面人的脊梁!
她走到舅父身边,轻轻扶住他颤抖的手臂。指尖传来的冰冷和无力感,让她心头剧痛。她张了张嘴,想说“我们可以抗争”,想说“总会有办法”,但看着舅父绝望的眼神和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母亲,所有鼓舞的话语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最终,她只是用力握紧了舅父的手臂,声音低沉而艰涩,带着一种认命的悲凉:
“舅父,我理解。” 这三个字,她说得异常艰难,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您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厂子里的人。” 她理解他的无奈和痛苦,理解他在绝境中做出的、屈辱却不得不为的选择。但这份“理解”背后,是巨大的失望和冰冷的绝望。
陈柏年看着外甥女眼中那深沉的悲哀和强忍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将脸深深埋在了手掌之中。窗外,风雪更紧了。
沈静秋松开舅父,默默地走到母亲床边坐下。她拿起那块被李涯熨烫平整的白色手帕,轻轻擦拭母亲额头的虚汗。棉布的触感依旧柔软,残留的皂角气息清冽干净,却再也无法给她带来丝毫暖意。她看着母亲痛苦的面容,感受着掌心下那微弱的心跳,只觉得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片冰冷彻骨的黑暗。前路茫茫,而手中这方小小的手帕,似乎是这无边寒夜里,唯一能抓住的、带着一点过往余温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