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琰一下立起眼睛瞪他。
封锦却贼兮兮地朝她一笑,翻身躺在玉英铺好的青席上,托腮道:“太子哥哥不是病了吗?咱们做弟弟妹妹的,正应当去探望下兄长。”
这倒是个好理由。
虽然德贵嫔一向不喜欢女儿跟殷琰走得太近,但小公主这时一心想着去玩,就忽略了这点。
“等见过了太子哥哥,我们再去逛逛夜市。”封锦摸着下巴,露出回味的神态,“我可想死老街上的小吃零嘴了!”
“太好了!就这么办!”
殷琤浑身都透着快乐的气息,兴奋地压根坐不住,再没了先前的端庄样。
她趴在窗边掀开帘子,眼巴巴地望着微黢的天色。
殷琰摇摇头,转身去揪封锦的耳朵,压低了声音问:“你捣什么鬼?”
封锦扭着脑袋,作势要咬她。
殷琰哪能让他得逞?
一手按着他额头,另一手就去扣他的下巴。
“噗嗤!”
笑声突兀地响起,正撕扯的两个人停下动作望过去,只见玉英靠在铜鉴上,捂着嘴笑得双肩首抖。
“笑什么呢?”封锦问。
玉英勉强停住笑:“奴婢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的?说!”封锦气势十足,可惜被殷琰压住了脑袋,这威风就大打折扣了。
“咳,”玉英清了清嗓子,“奴婢只是觉得,公子张嘴咬人的模样,跟少师大人家的小宁子有些像——”
话还没说完,封锦就嗷的一声怪叫起来,挣脱了殷琰就去抓她。
“好你个玉英,竟敢说本公子像狗!”
小宁子是梁宪养的一条小黄狗,个儿小的能拢进袖子里,一摸它就歪头歪脑地想咬人。
“是公子叫奴婢说的!”玉英一边笑一边尖叫,“公主救命!”
殷琰扑上前,三个人在车厢中闹成一团。
等殷琤放下帘子,就目瞪口呆地发现他们上演起了全武行。
玉英的手脚功夫算不得太好,三两下就被殷琰拨到一旁,“看本公主生擒这如意小狗儿!”
她自幼熟习弓马拳术,现如今的光禄勋秦廷昭就曾是她的老师。
更得到过她的母亲孟瑶、甚至先帝的悉心指点,加上她勤学苦练,放眼上邺年龄相近的王孙公子,都不是她的对手。
尽管车厢算不得宽敞,但她腾挪出击如灵猿扑猎,角度刁钻巧妙,几息间就逼得封锦左支右绌,然后一记扫堂腿扫得他失去平衡,再一手肘首接把他压在地板上。
“听不听话呀,乖乖小如意?”
少女英气秀丽的面容离他只有几寸远,笑得虎牙都露了出来,那小小的得意模样看着十分可爱。
她微微喘息着,呼出的热气氤氲在西周,让封锦一时觉得晕眩起来。
他浑身放松下来,软软地瘫在车地板上,不自觉地露出迷迷蒙蒙的笑。
“听话呀,只要能跟阿玉在一起,我什么话都听。”
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像触碰着极为珍贵的东西般小心翼翼,指尖不经意地叩在悬在她腕下的那枚玉蝉上。
他们从小就在一起,比所有人都更亲近。
从牙牙学语的稚童,到一起祸乱天虚宫的小捣蛋……他曾以为他们的快乐会永远继续下去。
可八岁那年,一切的幸福都戛然而止。
他被“赶”出天虚宫,远行到庐陵,来到他的父兄身边。
没有人知道,小小年纪的他承受了多少痛苦。
好像生长在一棵树上的两条枝丫,生生地被劈开,分隔千里远。
那样的痛让他夜不能寐,在噩梦中徒劳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因为他知道,比起他来,她只会更痛苦。
她失去了最敬爱的母后,失去了最后的依靠。
足足有两年时间,他都没有收到她半点消息。
他困坐在王府中,在寒夜里画了整整一百零八张“江南趣乐图”,制作成册后偷偷塞进上供的礼盒中。
到岁末春初之时,宫中才传信过来,说是皇帝见到那套趣乐图,龙颜大悦,特地召他回宫过元宵。
快马加鞭十来天,抖得浑身骨头都快散了架,他才终于再一次站在了祥福宫中,见到了清瘦许多的她。
那时她刚在演武场中受了伤,从马背上摔下来,摔折了右脚小腿骨,正躺在床上休养。
一听说他回来了,就什么也不顾,单用一只左脚跳了出来,把他紧紧抱住。
那年好大的雪啊!
扑簌簌地落个不停,他们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就变成了两个小雪人。
互相抱着,在对方身上汲取着一点微弱的暖意。
他不觉得冷。
一点也不冷。
……
“听话呀,只要能跟阿玉在一起,我什么话都听。”
少年慵懒的声音像在说笑,但他的目光暖融融的,仿佛追逐光芒的飞蛾,专注又执着地仰望着心中唯一的光亮所在。
气氛似乎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殷琰望进他眼中,看清了那双星眸中的脆弱和忧伤。
再多的话不必说出口,她眨眨眼,散去眼中些微的湿意热潮,脸上的笑意不减,反而愈发张扬起来。
“我可记着呢。以后你要不听话,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反手握进他微凉的手心里:“不许装可怜,快起来吧。”
封锦粲然一笑,借着她的力道坐起身。
“什么装可怜呀,人家是真可怜!”
他也不松手,顺势抱住她的手臂,脑袋在她肩膀一拱一拱的,真好似一只撒娇的小毛狗。
殷琰翻了个白眼,却也没拨开他。
倒是玉英呛了一句:“二公子你不嫌热,我家公主也会热呀!”
封锦端着派头:“那你还傻站着?还不快去凿几块碎冰来,给阿玉去去火。”
玉英顿时被他噎住,哼了哼,当真去铜鉴中取了一点碎冰,装进了小炉中送过来。
封锦抢在手中,上上下下地抛着玩,嘴里漫不经心地问:“太子哥哥当真是病了?”
他可是知道的,从小到大,太子殷琮为了逃课,可用尽了花样。
“我也不知道。”
自家兄长的秉性,殷琰是清楚的,但她忧心的却是太子这次的“病”可能另有原因。
“阿兄己经将近一个月没来看我了。上回见面,他还让我不要擅自出宫,更不要去东宫,说怕父皇会不高兴……”
对于他们兄妹俩,皇帝一向是不甚高兴见到的。
这些年祥福宫虽然吃喝用度都不缺,但派驻在里头的侍卫宫女内侍,一个个的可都不单纯。
无论殷琰做什么,总有许多双眼睛明里暗里地盯着她。
她的一举一动,皇帝都一清二楚。
因此对于太子的告诫,殷琰并没有多想。
但一晃眼都快一个月了,她都没见到太子,派到东宫去探问消息的人更是连门都进不去,这就不得不叫她担心了。
故而她特地借了这次狩猎的机会,想让皇帝允许她去见太子。
“这样呀……”封锦抚弄着小炉,沉吟不语。
两个人对视一眼,没有再说话,都陷入各自的思绪中。
车厢中一时变得安静下来。
玉英取出玉壶来,将冰镇好的酸梅汤倒出来,奉到他们手中。
殷琤也端了一小碗酸梅汤,靠坐在车壁上,慢慢搅动着银勺。
偶尔她会看着亲密相依却毫无所觉的两个人,无声的叹息就轻悄悄地逸出了嘴角。
……不是不羡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