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衡那句低语如同淬毒的冰锥,深深钉入陆离的脑海。安泰养老院——那栋矗立在城郊暮色中的灰白色建筑,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简单的收容之所,而是一座扭曲的熔炉,正在无声地煅烧着人性最底层的金属。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弥漫着消毒水也压不住的、更为深层的腐败气息。那不是简单的肉体腐烂,更像是某种精神层面的、绝望的朽坏味道。走廊的灯光接触不良,忽明忽灭,每一次闪烁都像是垂死者的喘息,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拉长的、如同鬼魅般摇曳的阴影。
没有预想中的混乱嘶嚎,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但这死寂之下,却涌动着毛骨悚然的“声音”。是牙齿无意识地啃咬硬物的咯咯声,是干枯指甲在墙壁或铁质床栏上缓慢刮擦的刺啦声,是喉咙深处压抑的、不成调的嗬嗬声,如同无数破损的风箱在低语。这些声音汇聚成一片粘稠的背景音,像冰冷的潮水,冲刷着陆离的耳膜,也试图淹没他的理智。
“集中精神!”耳麦里传来钟衡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命令,像一根无形的针,刺破了陆离感官上那层厚重的污浊感。“污染浓度B+级,扩散模式:‘共生侵蚀’。注意观察,分析核心节点。”
共生侵蚀?陆离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些在昏暗光线里如同枯树般僵坐或缓慢挪动的老人身上移开,投向更深处。他看到了。
走廊尽头,一个穿着洗得发白、但浆得笔挺的护工制服的中年女人站在那里。她是护工长,姓王。她的动作一丝不苟,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庄重。她正将一碗看不出内容的糊状食物,用勺子小心地喂给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老人眼神空洞,口水顺着歪斜的嘴角流下,沾污了胸前的围兜。王护工长脸上没有任何嫌弃或不耐,只有一种近乎殉道者的专注和…慈爱?
然而,在陆离的“裂痕视野”中,眼前的景象被彻底颠覆。
无数条近乎透明的、带着微弱湿冷反光的能量丝线,如同活物般从王护工长的太阳穴、心脏位置以及双手十指延伸出来!这些丝线密密麻麻,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蛛网,覆盖了整条走廊,连接着每一个老人!它们并非强行插入,而是如同水蛭的口器,温柔地、却又贪婪地吸附在老人们的精神核心——通常是眉心或胸口的位置。
而更诡异的是,从那些形容枯槁、精神萎靡的老人身上,同样有稀薄的、带着灰败气息的“丝线”反向延伸回来,汇入王护工长的体内!那感觉,就像老人残存的、微弱的生命力与混乱的思维,正被强行抽取,化为某种“燃料”。
“奉献…守护…”陆离捕捉到了王护工长精神波动中反复回荡的执念碎片,强烈到几乎形成实质的低语。那是她认知的基石,是她一切行为的根源。然而,这纯粹的善念,此刻却在虚妄之痕的污染下,扭曲成了最可怕的枷锁。她以“奉献”为名,用自己强大的执念和生命能量,强行维系着这些本该走向生命终点的老人残存的生命之火,同时也贪婪地汲取着他们残存的精神,形成一个扭曲的、自我吞噬的共生闭环。她守护的,不再是生命,而是一具具被她执念强行吊住、如同提线木偶般的活尸!
这守护,成了最深的囚禁。这奉献,成了最彻底的剥夺。
“核心节点确认,目标:‘奉献的枷锁’王秀英。”陆离的声音透过喉麦传出,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他感到一阵眩晕,心脏深处那股冰冷的力量蠢蠢欲动,似乎在抵抗着空气中弥漫的、试图同化他精神的无形污染。他握紧了手中那把造型怪异的枪——净界配发的“认知干涉器”,枪口暗红纹路微微发热。
“行动。剥离共生链接,优先保护‘样本’。”钟衡的命令毫无迟疑。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一个原本僵坐在长椅上的枯瘦老人,喉咙里突然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他的身体像被无形的丝线猛地提起,以完全不符合其生理结构的迅猛速度扑向离他最近的一个、正在试图靠近王护工长进行干预的净界外勤特工!
“张大爷!不要!”王护工长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那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一种被侵犯领地的愤怒。随着她的情绪剧烈波动,覆盖整条走廊的无形丝线瞬间绷紧、扭曲!所有被连接的老人都像被通了高压电般剧烈抽搐起来,原本空洞的眼神骤然变得疯狂而充满攻击性!他们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动作虽然依旧僵硬,却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疯狂,朝着走廊里的净界人员扑来!
“压制!非致命!”特工队长厉声喝道。
高压电击枪的蓝色电弧在昏暗走廊中噼啪作响,精准地命中扑来的老人。被击中的老人身体剧烈颤抖,暂时倒地。但这仅仅只是开始。更多的老人,在王护工长那庞大执念的驱动下,如同潮水般涌来。他们无视电击的麻痹痛苦,摔倒又爬起,甚至手脚并用,眼中只剩下控的疯狂和对“入侵者”的撕碎欲望。
“没用的!他们在替她分担痛苦!她在燃烧他们的残存意志!”陆离嘶喊着,他看到那些无形的丝线在王护工长愤怒的驱动下,变得更加粗壮、更加贪婪地抽取着老人们的精神。每倒下一个老人,王护工长身上的能量波动就剧烈一分,她眼中的“慈爱”被一种燃烧的、非人的疯狂迅速取代。
“砰!”
陆离终于扣动了扳机。干涉器枪口暗红纹路骤然炽亮,一道凝练的无形波动射出,并非射向疯狂扑来的老人,而是首指那张覆盖走廊的、由执念丝线构成的巨大网络的核心节点——王护工长的眉心!
“呃啊——!”
王秀英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惨嚎,身体剧烈后仰,仿佛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覆盖整条走廊的执念丝网剧烈地颤抖、扭曲,瞬间变得稀薄暗淡了许多。那些疯狂扑来的老人动作猛地一滞,眼中的疯狂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层的茫然和痛苦,纷纷在地,发出无意识的呻吟。
机会!
陆离没有丝毫犹豫,身形如猎豹般前冲,撞开几个暂时失去攻击性的老人,目标首指暂时受创的王护工长!他必须在她重新稳定那扭曲的共生网络前,打断这个循环!
“滚开!不许伤害王姨!”一个沙哑苍老却异常坚定的声音突然在陆离身侧响起。
陆离瞳孔一缩,猛地侧身!
呼!
一根沉重的实木拐杖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在他刚才的位置!地板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是张大爷!那个刚才最先扑出的老人!他此刻挡在王护工长身前,虽然身体依旧佝偻枯瘦,气喘吁吁,但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却燃烧着一种清醒的、决绝的怒火!他脸上刻满深深的皱纹,此刻因愤怒和痛苦而扭曲,死死地盯着陆离。
“张大爷!清醒点!她不是在守护你们!她在把你们变成她的傀儡!她在吃你们!”陆离厉声喝道,试图唤醒对方残存的理智。他能感觉到,这个老人身上的共生链接相对微弱,精神核心深处似乎还有一丝微弱的清明在抵抗着那庞大的“奉献”执念。
“放屁!”张大爷激动得浑身发抖,唾沫星子飞溅,“没有王姨…我们早就死了!早就被扔在臭水沟里烂掉了!是王姨…是她给我们一口吃的…一口热的…是她记得我的名字!记得老李头怕冷…记得刘婆子爱吃甜的!”他挥舞着拐杖,像一头守护幼崽的衰老雄狮,尽管虚弱,却寸步不让。
“她记得…她把我们当人看!”张大爷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却又无比坚定。“你们这些穿黑皮的…懂什么?!你们只知道抓人!关人!你们…你们才是吃人的怪物!”
张大爷的话语,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剐在陆离的心上。他看着老人眼中那份被守护的感激、那份孤注一掷的维护,还有那份对净界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憎恨。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寒意瞬间涌上喉咙。
这就是“人伦熔炉”的真面目?用最卑微的温暖和依靠,铸成最牢固的认知枷锁?将受害者变成心甘情愿的守护者,甚至将矛头指向试图解救他们的人?
“我…我们不是…”陆离想辩解,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净界的行事手段,何尝不是另一种“吃人”?
就在陆离心神剧震的刹那,他身后的空气骤然扭曲!
“小心!”耳麦里传来钟衡急促的警告,但己经晚了。
王秀英从短暂的眩晕中恢复过来,她的眼神彻底变了。那仅存的一丝属于人类的温情和慈爱彻底湮灭,只剩下燃烧的、纯粹的、被扭曲的守护执念!她张开嘴,发出的不再是人类的语言,而是一种高频的、如同无数指甲刮擦玻璃的尖啸!
嗡——!
随着尖啸,她身上残余的、以及从瘫倒老人身上强行抽取的执念能量瞬间爆发!无数条比之前更加凝实、更加狂乱的半透明丝线,如同狂舞的毒蛇,从她身体各个部位激射而出!这一次,目标不再是维持共生,而是带着纯粹的毁灭意志,如同高压水枪射出的钢针,铺天盖地地刺向陆离以及他附近的所有人!
死亡的冰冷气息瞬间锁定了陆离!
躲不开!太快了!太密集了!
陆离瞳孔骤缩,身体本能地向后急退,同时将认知干涉器横在胸前。但那些狂乱的丝线速度远超他的反应!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些带着毁灭能量的尖端,撕裂空气,首刺他的眉心、心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别碰他!”
一声沙哑的咆哮在陆离身前炸响!
是张大爷!
这个枯瘦的老人,在陆离心神失守、王秀英发出毁灭尖啸的瞬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惊愕的动作。他没有后退,反而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向前扑出,张开双臂,像一面破败不堪的盾牌,义无反顾地挡在了陆离和那漫天激射的毁灭丝线之间!
噗!噗!噗!噗!
密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烧红的铁钎刺穿朽木的声音响起!
张大爷佝偻的身体如同破布娃娃般剧烈震颤!无数条半透明的毁灭丝线,毫无阻碍地穿透了他干瘪的胸膛、腹部、手臂!鲜血如同廉价的红颜料,瞬间在他洗得发白的病号服上晕染开大片大片的猩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张大爷的身体被无数的丝线穿透、钉在半空,像一个被献祭的人偶。他枯瘦的头颅低垂着,鲜血顺着嘴角涌出,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轻微而刺耳的“嗒…嗒…”声。他浑浊的眼睛艰难地向上翻动,目光越过被穿透的身体,死死地钉在陆离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恐惧,没有后悔,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燃烧到生命最后一刻的…守护。
“走…快…走…”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从被鲜血和内脏碎片堵塞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紧接着,他的眼神彻底涣散,头无力地垂了下去。生命的气息,如同风中的残烛,彻底熄灭。
“不——!!!”
王秀英看到张大爷被自己的丝线洞穿,那毁灭性的尖啸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更加凄厉、更加绝望、仿佛灵魂被撕裂的悲鸣!她身上狂乱的丝线瞬间崩溃、消散。
她呆呆地看着被丝线钉在半空、鲜血淋漓的张大爷的尸体,脸上那疯狂燃烧的执念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凝固,然后碎裂。一种巨大的、无法承受的、属于“王姨”这个身份的悲痛和绝望,如同海啸般淹没了她扭曲的核心。
“张…张大哥…”她喃喃着,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踉跄着向前迈了一步。
然而,这迟来的、属于人性的巨大悲痛,与她体内那被虚妄之痕污染扭曲的庞大执念能量,发生了最剧烈的冲突!
“呃…啊啊啊啊——!!!”
王秀英的身体猛地佝偻下去,双手死死抱住头颅,发出非人的惨嚎!她的皮肤下,无数黑色的、如同活物般的缝合线痕迹疯狂地浮现、扭动、凸起!她的身体开始不自然地膨胀、扭曲!护工制服被撑裂,露出底下正在异化的、布满蠕动黑线的惨白皮肤。她的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向后仰去,嘴巴张大到撕裂了嘴角,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怪响,一只眼睛瞬间被涌出的粘稠黑液覆盖、吞噬,另一只眼睛则死死盯着张大爷的尸体,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和…一种即将彻底沉沦的疯狂。
她的异化,在极致的悲痛与污染的对抗中,骤然加速了!毁灭的气息,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混乱地酝酿着!
陆离站在原地,如同被钉在了血泊里。张大爷温热的鲜血溅在他的脸上、手上,带着浓重的铁锈味。老人那最后守护的眼神,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走…快…走…”
那破碎的音节还在耳边回荡。
他看着眼前彻底失控、即将化为更恐怖怪物的王秀英,看着地上那些在共生网络崩溃后痛苦呻吟、生命力急速流逝的老人,看着张大爷那被钉在半空、鲜血淋漓的尸体…
他握枪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着。心脏深处那股冰冷的力量剧烈地翻腾,仿佛被这极致的惨剧和人伦悖论所刺激。
他没有动。
钟衡冰冷的声音再次透过耳麦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和评估:“样本,汇报状态。核心节点濒临彻底异化,威胁等级提升至A-。执行最终清除指令。”
最终清除…指令?
陆离的目光,缓缓抬起,越过濒临崩溃的王秀英,仿佛穿透了养老院厚重的墙壁,投向某个不知名的、可能存在的监控方向。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冰冷,如同淬火的寒冰。
熔炉的高温,己经烧穿了某些东西。
他缓缓抬起手中的认知干涉器,枪口纹路亮起,不再是对准王秀英,而是微微调整角度,对准了她脚下那片翻腾着绝望与悲伤情绪的地板。
“收到。”陆离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比钟衡的指令更加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