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瘟疫
我攥着药杵的手在发抖。
陶瓮里的药汁己经熬干第三遍,焦糊味混着腐肉般的腥气往鼻子里钻。
后半夜的风从破窗灌进来,吹得供桌上的白蜡烛忽明忽暗,烛泪在牌位前堆成惨白的小山。
那是苏家被瘟疫带走的十二口人,最小的是我八岁的堂弟,死前攥着我的衣角喊。
"明远哥,我冷"。
我无力拯救他们。
"少爷,三伯母又咳血了。"
小翠的声音带着哭腔,她的手从门框上滑下来,露出身后靠在草席上的妇人。
三伯母的衣襟前洇着暗褐色的血渍,指甲深深抠进铺着稻草的土炕,指缝里渗出的血混着泥,像团烂糟糟的红棉絮。
我把药杵重重砸在石臼里。
最后半袋紫背天葵早上就用完了,现在石臼里只有碾碎的半把鬼针草和两钱僵蚕。
这是宅子里最后能入药的东西。
"去把我房里那罐朱砂拿来。"
我扯下腰间的帕子擦手,帕子上的血渍己经结成硬块,硌得皮肤生疼。
上个月我还是御药房最年轻的少监,如今却在这漏雨的破宅里,用给皇帝调补元气的手艺,救一群随时可能断气的流民。
说没有落差,那是假的。
但他们也姓苏,是我的家人。
小翠踉跄着跑出去,我蹲在三伯母跟前。
她的眼睛己经开始泛青,这是疫毒攻心的征兆。
我解开她的衣襟,用银针在膻中穴扎下去,血珠刚冒出来就凝成黑紫色。
她没有反抗,她知道我在救她。
做完这一切,她小跑着去拿朱砂。
身后传来陶罐倒地的脆响,我回头看见小翠举着空罐子,罐底沾着星星点点的朱砂粉。
"前日给阿福镇咳用了最后三钱......"
她声音越来越小,指甲掐进掌心。
"少爷,咱们真的没药了。"
我喉头发紧。
三天前城门还没封的时候,我冒险去了西市药铺,老周头把药柜底的存货全倒给我。
"苏少监,这是最后了,官府的人今早来收走了所有药材"。
现在想来,那些官差踩着满地尸体往马车上搬药箱的样子,比瘟疫更让人心寒。
"我去城南乱葬岗。"
我扯下染血的外袍,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中衣。
乱葬岗的野薄荷和青蒿还没被挖绝,虽然带着尸气,但用烈酒泡过或许能压一压。
这不是一个明智之选,但似乎是唯一的办法。
"明远。"
祖母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我转身时撞翻了药凳,木头砸在地上的声响惊得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老人扶着门框站着,银发用根木簪随便绾着,她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纸,边角被虫蛀出几个小洞。
"这是你祖父当年在极北之地得的丹方残页。"
她把纸塞进我手心,指腹抚过我手背上的血痂。
"当年他说,这方子能化百毒,可也能......"
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我忙扶住她,却摸到她后背的冷汗己经浸透了里衣。
"祖母你......"
"别问。"
她按住我的嘴,眼睛里有我从未见过的狠厉。
"若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再用。"
我攥着残页的手在抖。
祖父的笔记我见过,这张纸边缘的火漆印是太医院的暗纹。
也是因为他,我才走上了行医的道路。
我曾和他聊过。
原来他当年没说实话,这方子根本不是什么民间野方子。
院外突然传来重物拖行的声响。
我把残页塞进怀里,抄起门后的铁铲冲出去。
月光下,两个穿玄色短打的汉子正拖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往巷口走,那男人的小腿上结着黑紫色的痂,分明是染了疫的。
"二子,这趟可赚了。"
高个子汉子甩了甩手里的铁链。
"赵爷说朝廷按人头赏,活的比死的多五两。"
被拖的男人突然抬头,我浑身的血都凉了半截。
那是西市米铺的王伯,前天我还给他送过止呕的药。
他的眼睛里全是血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突然猛的一挣,咬在矮个子的手腕上。
"操!"
矮个子甩着胳膊,血珠溅在青石板上。
"这老东西疯了!"
高个子抽出腰间的短刀,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我刚要冲过去,就见王伯的指甲突然暴长,抓在高个子手背上,皮肤立刻鼓起一串紫泡。
高个子惨叫着挥刀,刀锋砍进王伯的脖子,血喷出来的瞬间,我看见王伯的瞳孔缩成一条线。
那根本不是人的眼睛。
"走!"
矮个子拽着同伴往巷口跑,经过我身边时斜了我一眼。
他们似乎早就发现了我,也没有显得多么惊讶。
"苏少监,这世道,活人的命可没药材金贵。"
两个没文化的汉子,却懂得世间真理。
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后,我蹲在王伯身边。
他的尸体正在快速腐烂,皮肤下有青黑色的血管凸起,像无数条小蛇在爬。
我突然想起今早赵天罡派人送来的帖子,红纸上写着"愿与苏少监共商救民大计"。
墨迹还带着金粉,在阳光下晃得人眼疼。
他们真的在救民?
回屋时,小翠正蹲在灶前抹眼泪,她脚边的包袱鼓囊囊的,露出半件我去年送她的靛蓝布衫。
"你要走?"
我的声音比自己想象中更冷。
小翠猛地站起来,包袱掉在地上,里面的干饼和半块银锭滚出来。
"少爷,我不是......"
她咬着嘴唇,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昨儿后巷的张婶子一家全没了,李屠户说赵爷的人在城外设了关卡,要进避难所要交十两银子。咱们连买药的钱都没有......"
我蹲下来把包袱捡起来,抖了抖上面的灰。
"上个月你替我去义庄收药材,碰到巡城卫要抢药篓,你拿石头砸破了人家的头。"
我把银锭塞回她手里。
"那时候你说'少爷救了我娘的命,我这条命就是少爷的'。"
小翠的肩膀在抖。
我摸出怀里的残页,在她面前晃了晃。
"我有个能救所有人的方子,但是需要时间。
"
她突然扑过来抱住我,眼泪浸湿了我的衣领。
"少爷,咱们真的还有希望吗?"
说到底,她还只是一个孩子。
我拍了拍她的背,目光落在供桌上的牌位上。
父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明远,要活",母亲边哭,便对着我说"别学你爹,别信那些官"。
现在宅子里还剩十三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可他们都还睁着眼睛等我。
"有。"
我听见自己说。
"只要我活着,就有。"
后半夜的梆子声敲过三更时,我闻到了不对的味道。
是松烟墨混着铁锈的腥气。
有人在院外烧迷香。
我抄起预先放在灶膛里的陶瓶,里面装着碾碎的曼陀罗和斑蝥。
小翠己经把老弱们推进地窖,门闩扣得死紧。
"砰!"
院门被撞开的瞬间,我甩出陶瓶。
紫黑色的烟雾腾起,外面传来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我抓起铁铲冲出去,月光下五个蒙面人正捂着脸后退,为首的那个腰间挂着赵府的鎏金玉佩。
"苏明远!"
他扯下蒙布,是赵天罡的贴身护卫张奎。
"赵爷说了,只要交出丹方,保你们苏家......"
他的话被我一铲子打断。
铁铲磕在他的刀背上,火星子溅在他脸上,烫得他杀猪般嚎叫。
其他几人举刀冲上来,我退到墙根,摸出怀里的火折子。
之前在墙角埋了浸过桐油的稻草。
"想活的就滚!"
我点燃稻草,火势腾地窜起来,映得张奎的脸一片通红。
他们没有这个胆子。
他盯着我身后地窖的方向,咬了咬牙。
"走!"
等他们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我瘫坐在地上。
手背上有道刀伤,血正顺着指缝往下滴。
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院墙上,像具摇摇晃晃的纸人。
我爬上屋顶时,东边的天空己经泛起鱼肚白。
远处的街道上有火光冲天,是赵府的方向吗?
还是又有哪户人家没熬过这个夜?
风里飘来焦糊味,混着若有若无的腐臭。
怀里的丹方残页被体温焐得发烫。
祖母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
"若真无路可退,再用此方。"
我望着渐渐亮起来的天,喉咙里泛起一丝甜腥。
或许,无路可退的时候,就要到了。
我蹲在青瓦上,指甲几乎要掐进丹方残页里。
东边的晨雾被火光染成血红色,照得远处街道上横陈的尸体像堆被踩烂的紫茄。
那是昨天还在跟我讨药的张婶,是总往我药篓里塞热炊饼的李屠户家小子。
风卷着焦糊气钻进鼻腔,我突然想起七岁那年,也是这样的腥气。
"明远,过来。"
记忆里的祖母蹲在药圃前,银发在阳光下泛着暖光。
她指尖抚过一株开着蓝花的马兰。
"这味药能止血,可若用错了火候......"
她突然抬头看我,眼神像穿过二十年光阴。
"有些秘密,比性命更重要。"
那时我以为她说的是丹方,现在才懂,她说的是活着的人。
怀里的残页突然硌得肋骨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