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初歇,沈府南院银杏低垂,叶上滴水连连。
讲规内堂传出新议:
【三月内草拟《沈氏内礼录》,独立于族规之外,列讲义、评案、定职,书言于后人。】
此言一出,满堂震动。
她不再只是“补六义”,也不只是“续女则”。
她要自己写一本规矩。
不是归顺。
是建制。
老太君拿着那张书函,沉默极久。
她不是不明白这一手意味着什么。
她只是忽然想起,多年前那间旧讲堂里,沈夫人也曾写下一段话:
【女可为教,不止讲德。】
【规不入骨,不成训。】
而如今,那句话被沈归檀拿了起来,真做了。
她不是想讨一个好听的名声。
她是想,真的在沈家开一条新的“从未有女人写过的规矩路”。
沈执言却冷笑:
“她己无可封,不能动,不能废。”
“那就嫁了她。”
“嫁出去,自然规不归她,书不归她,席也就废了。”
“讲规归沈氏,沈归檀归夫家,正好。”
这一次,他递出的不是宗议,而是“王府嫡子之请”。
正阳王府,长子欲娶沈氏三娘。
贺氏一族与王府旧有通婚之约,此番来请,正当其时。
老太君将那封婚帖递给沈归檀时,语气前所未有的轻:
“他出身贵胄,文名尚好,听说也颇敬你。”
“王府来请,旁人都觉得这是抬举。”
“可你若不愿,我不逼你。”
“只是……”
她顿了顿,“若你点头,沈氏便有法答应你再建讲录。”
“那时,你写什么都可以。”
沈归檀看着那帖子,良久无言。
她知道老太君说的是实话。
嫁了,确实能换来权。
可是那不是她的权。
那是以婚为锁,以讲为妆,以她沈归檀这个人,作为“换得一纸规矩”的牺牲品。
沈归檀低声道:“我若真嫁了……”
“他们就能抄我这本《讲录》,在宗堂里念吗?”
老太君微怔。
她没有回答。
因为答案,是不能。
同日傍晚,贺许礼收到宫外来信,眉目不动,信中只言简意赅一句:
【沈三小姐婚议己至,若成,内堂当闭,讲案亦撤,归规者止。】
贺许礼看着那纸,指尖忽而紧扣纸边。
他很少有情绪裂开的时刻。
可这一次,他闭了闭眼,低声喃喃:
“原来他们是真想……嫁她走。”
他本不该有立场。
他只是旁观者,是观局者,是她身后藏刀、递锋的人。
可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
她若嫁走了,那这些局,这些讲,这些规,就都不是她的了。
她会变成“某某夫人”,她的讲会挂上“王府之妻”的前缀。
她的规矩,也会变成——别人名下的施恩。
当夜,碧落轩外来信一封。
无署名,无抬头,无官印,只有熟悉的玄墨小字。
封中写道:
【三日后,你若不应婚议,我便送你第一套讲案铜模,刻你名上,不许改字,不许添尾。】
【你若应婚。】
【我便不看了。】
落款处,未署“贺”字。
但纸上留下淡淡红梅香。
沈归檀看着那封信,眼神极淡,唇角微弯。
她低声呢喃:
“你以为我,会用一个嫁字,换一页讲书?”
“你错了。”
“我写书,不是为了给他们看。”
“是为了有一天,就算他们全不看,也得跪着认。”
她将信收起,提笔,在《沈氏内礼录》草案第一页下书:
【此录书成,不为宗准,不为教命。】
【只为后人知:我母未讲完的,我讲完。】
【他们敢废我一页,我便新写一卷。】
【若世人不看,便叫世人听。】
“沈三娘拒婚”之言传出当日,沈府诸堂哗然。
王府来请,门楣高贵、名望无双,众人皆以为沈归檀再狠也会点头。
但她只是淡淡一句:“我讲规,不讲亲。”
一纸拒帖,无宾无辞,未提王府、未署身份,只一行笔迹:
【若规需嫁换,那不如烧了。】
她的拒婚,是无回旋的撕破脸。
王氏闻讯当场掷盏,冷笑道:“她是疯了。”
“这世上多少人求不得的亲事,她竟敢拒?”
“她不嫁,便是违宗、违礼、违祖训。”
“既如此——便请祖堂开席。”
“我们看看,她那套‘规矩’,到底能不能压过祖制。”
两日后,沈氏宗堂重开。
而这一次,不等众人发难,沈归檀亲自发帖,邀请宗人堂旁听她“《内礼录》开篇讲礼”。
她不打算应质询。
她要正面把规矩讲出去。
不是解释,不是辩解,是:
“你们质我讲规?”
“那我便当你们面,讲一堂‘新规’。”
开讲之日,春寒渐暖,堂内却依旧肃杀如霜。
沈归檀一袭暗绣石青讲衣,鬓边插一枚白玉簪,眉心不点朱,却气压全堂。
讲案后,摊着她新书的第一页。
题名:
《沈氏内礼录》初章 · 女礼立位断
她抬手开卷,声音如丝绢般清晰落下:
“宗法有训,女子婚则从夫,言则附族。”
“可今日我问一句,若夫毁规,族废德,女子便不可再讲义了么?”
“若规不能护命,女子便该闭口?”
她目光缓缓扫过堂上数人,最终落在王氏所坐之席。
“你们说我拒婚,是违宗。”
“可谁又定的,女子不可为‘不嫁而讲’?”
“这《内礼录》,我便是为她们写的。”
“为将来那些,不愿嫁、不能嫁、不屑嫁,却还想说一句话的女子,写一条讲规的路。”
堂中众人神情各异,沈执言眉目沉冷,却不言语。
王氏却冷声道:“你写再多,也不过是一纸私录,入不得祖宗规制。”
“你讲再多,也只是你一个人的言。”
沈归檀忽然一笑,抬手拿出一方沉重的黑铜模印,稳稳扣在讲案之上。
砰的一声。
堂中一震。
那模印上,赫然镌刻西字:
“内录之印”。
她语声不重,却足够让所有人听清:
“这印,是由贺许礼所制,按公府讲义所用铜式。”
“从今日起,《沈氏内礼录》每页皆刻章编号,三日内雕板印本,五日内分送女学诸席。”
“不是私写。”
“是成卷入录,传代传人。”
“你们说我不配?”
“那便请你们,亲手来烧了我这讲案。”
她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未变,声音极静,但眼神如锋:
“你们若敢烧,我便敢站在灰里继续讲。”
全堂寂静。
这一刻,他们终于明白:
沈归檀不是在谋一个讲席、一个权位、甚至一个复仇的局。
她是在以一己之力,书写从未存在过的、女子可讲可写可规可杀的世界。
她的对手,从来不是某个宗亲。
是“从未有人允许女子讲规”的千年祖制。
她要废的,是这个。
堂外天光渐亮。
讲毕,她合卷下席,步下讲堂时,正遇贺许礼立于廊下,手中执一匣新制铜章。
他将那匣递给她,语气平常:
“后日便可雕第一页,你若添字,我便再制。”
沈归檀接过,轻声:
“你送我这一章,是帮我刻字。”
“可你知不知道,我写的是血。”
贺许礼看着她,片刻后,淡淡地道:
“你写得有多狠。”
“我就替你刻得多深。”
那一日之后,《沈氏内礼录》第一章,正式入印。
而沈归檀,也成为百年沈氏中——第一位可署名印章、自定讲义、独书族录的女子。
而远在东苑内宅,王氏怔怔望着手中那一页讲录副本,半晌未动。
纸上墨字极淡,却刺眼:
【女子讲礼,不废名、不归夫、不弃己。】
她终于意识到:
这个孩子,是当真不打算嫁了。
她不是不想嫁。
她是打算不需要任何人的名义,就走完全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