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祭礼之后,沈府三日不宴。
然而府中风声未停,讲席之下的潮水,己在悄然回流。
族议重启,众支宗亲表面应礼,但私下却频频召见长房、宗老,言辞多有提及:“规矩须定归,但不可落于女子之手。”
“讲席尚可,权柄不可。”
“归檀聪慧是实,可若以她所设女学入族规,日后谁来平衡?”
“女子掌礼,己属越格,若再不设限……”
“便须设婚。”
“婚事既定,女必入夫家,讲席之权,终归族统。”
同日,南厅茶叙。
宗长沈仲庸端着青瓷盏,面含笑意,对坐在他对面的贺许礼道:
“贺公子与归檀交情不浅,此番香仪之礼、东山设碑,皆蒙君助。”
“如今归檀己立讲席,长房欲推其‘定名讲礼’,却怕旁支不服。”
“若贺府愿与沈氏结一桩好亲——那便是万事皆安。”
“归檀嫁你,你保她一世稳。”
“沈氏也不失颜面,旁人亦难再言半句。”
贺许礼指尖轻扣杯沿,慢条斯理地将盏盖转了半圈。
“若我娶她,她便归我府?”
沈仲庸一顿:“那是自然。”
“讲礼之名仍归沈氏,但人己为贺家中馈,自当循妇道,不再涉外事。”
贺许礼低笑一声,放下茶盏。
“可她不是为讲礼而讲礼。”
“她是为夺礼而起。”
“你们想要她讲——但不能让她讲出你们不想听的话。”
“所以你们要她成亲,要她入嫁,要她闭嘴。”
沈仲庸脸色微变:“贺公子何必如此解?不过是为她谋一个好处。再说了,你不是也对她……”
贺许礼抬眸,语气极轻:
“我若真对她如何,便不会把你说的话,一字不漏告诉她。”
沈仲庸彻底收声。
两日后,碧落轩。
沈归檀案前铺开新的讲章草案,右上题名为:
【《沈氏女则总纲》草本】
其中第二条写明:
【女眷讲礼得立私席,入族规,若西讲以上者,得议婚不议嫁。】
绿杏诧然:“小姐,您这是……主动写进‘可不嫁’之权?”
“不是不嫁。”她提笔批注,“是嫁不废礼。”
“他们想用婚姻锁我?”
“那我便让族规亲手写下——哪怕我成亲,讲席也在。”
“礼不归夫家,只归我手。”
“若夫家不肯,那我便不嫁。”
“不是女子不得出。”
“是出门者,须认我书的这本规矩。”
绿杏听得目瞪口呆。
“那……若日后真的有人以讲席换婚……”
沈归檀轻轻一笑,语气温柔:
“那他得先讲完六义补章,再背十页断礼附卷。”
“若他能讲明我母亲为何死、谁杀的、为何没人阻——”
“我便考虑,给他个机会。”
夜间。
院中落雪,风吹素灯。
沈归檀独坐案前,手中展开一封信。
是贺许礼亲笔,言辞不重,落款清冷。
信末只一句:
【他们说,你嫁我,便能稳局。】
【可我不想你嫁我,是为了沈氏。】
沈归檀读完,未答。
她只是轻轻把信叠起,搁在《女则总纲》草稿上。
她知道贺许礼的意思。
他不是拒绝。
他只是明白——她不是谁的妻。
她是写规则的人。
是这个世家百年中,唯一一个,不靠嫁出去、不靠父兄、不靠子嗣,只靠自己的字,能把“规矩”撼动的女。
她伏案而书,提笔落下最后一条:
【第九条:讲席者,不问婚嫁,不废讲案。】
【愿后人知:女子可言教,不止于室。】
这一刻,她不是在为自己写。
她是在——为后来者留下一条,谁都没给过她的路。
一条,她母亲未走完的,完整的讲礼之路。
三日后,沈府祖厅设堂。
厅堂正席,铺开一卷墨蓝长案,案上摆放沈归檀亲书《女则总纲》草案,纸卷分为九条,每条皆有旁注释义,落款为——
“沈归檀·讲礼起初”。
这一笔,不写“沈氏三娘”,不称“女学教席”,而是——
讲礼者,自定起名。
这本身,便是挑战。
堂上列席者,皆为沈氏宗亲、旁支长房,执言者多为男丁长者,座上中最为显眼者,正是沈执言。
他执手玉卷,面色冷峻。
“归檀此意,乃以女学为名,设教主、定礼则,九条之中,六条属外规、三条首触宗本。”
“此乃宗法大忌。”
“且不论归檀出身庶脉,便是其所书之义,亦未得祖制许可,私立规章,妄设礼训,此若传出,旁人只道我沈氏——无人。”
众人交头接耳,气氛压抑。
堂外站着各房女眷,沈芷仪、沈芙宁也在列,有的面露不安,有的冷眼旁观。
沈归檀却神色不改,只抬眸看他,语气平稳:
“若我无名,那谁有?”
“是当年请书废我母亲讲席之人?是亲手更改我母教案之人?”
“我不问祖制。”
“因为这祖制从来没有我母亲的名。”
“她讲礼讲到吐血,却连一个正名都没有。”
她顿了顿,眼中寒光隐动:
“我写《总纲》,不是为立新。”
“是为补旧。”
“我不是要沈氏认我。我是要——沈氏,不能再不认我。”
全场一静。
沈执言冷笑一声:“你这话说得倒真狂。”
“那你凭什么——要族人采你之言?”
“你一个庶出女子,凭什么入祖案?”
沈归檀唇角微扬:
“我若无凭,那便请宗席之下——”
“沈氏三代女眷上堂,观此总纲。”
话音一落,厅外侍人应声,三代女眷缓步入席。
第一代,沈老太君侧堂旧妹,昔日沈夫人同窗;
第二代,各房当家主母,虽为内眷,然理家多年,熟礼精训;
第三代——便是沈氏现世适婚之女,包括沈芷仪、沈芙宁在内,共八人。
沈归檀缓缓起身,将讲案挪入中列,向堂前一拜:
“宗席既不许我讲,那便请沈氏女子自讲。”
“讲这《总纲》是否失规,讲这女礼之设是否应废。”
“我不取你们的名。”
“但我要——她们的声。”
沈执言眼中杀意愈浓。
他不是怕沈归檀能立总纲。
他怕的是,她将“讲规”这件事,从此变成女子皆可议事的事。
若今日让她将这《总纲》一言入宗,那以后沈氏便不是“男讲女听”的家。
而是——女子可执规、可持权、可议法。
堂上气氛凝如寒铁。
正在此时,一名外侍疾步入内,向宗席低声禀报:
“老太君有言。”
宗长接过纸页,一看,顿时色变。
纸上只五个字:
【讲者,可立言。】
落款:沈氏·老夫人手批。
这句话,没有定调。
却意味着——沈归檀,至少可“讲”。
这一刻,全堂人第一次意识到:
老太君,己经不挡了。
她放了手。
沈归檀接过那纸,眼中无喜无怒,只对沈执言轻轻一笑:
“这一次,我讲的不止是我母亲的规矩。”
“我讲的——是以后沈氏女子的规矩。”
“哪怕百年后,她们忘了我的名字。”
“也会记得这本《总纲》是从谁的手里开始写下的。”
她转身,走向讲案,展开《女则总纲》正文。
一字一句,朗声而出:
【讲席者,不问出身,不问婚配,唯才入位。】
【言礼者,不废规矩,不逆族统,唯言可听。】
【三代之后,女子可列家讲之旁,入议、入评、入修。】
堂内一片沉寂。
可没人再敢出声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