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天荡地方如其名,站在江岸边上,抢先入眼的是比人高的芦苇荡,茫茫一片,似乎没有尽头。
但循着被人踏出来的小径,走上几里地,柳暗花明,尽头竟是一座小渔村。
不过,这渔村与别处村落有些不同。
此时己是深夜,却依旧灯火通明,似乎在等待着未归的家人。
走在僻静的村道上,她丝毫没有身为阶下囚的自觉,左右张望着,好奇问道,“你们村里那么有钱么?夜里每家每户都点灯呀?”
年轻水匪是个话痨,向来是别人不开口,自己都要硬聊几句的那种,哪里架得住对方提问。
他挣扎了几下,想到今夜这人终究难逃一死,最终不再故作冷漠,同她闲聊起来。
他语气有些小骄傲道,“这你就不懂了吧,这是我们村里的规矩,出门干营生那夜,家里有出去人的,就得在门口点上一盏平安灯,祈祷家人平安归来。”
陈乐旎“哦”了一声,头一次感受到这些水匪的人情味。
她忍不住问道,“你们家里人都知道你们是干这营生的么?”
年轻水匪瞥了她一眼,像看傻子一般。
“你说呢?谁大半夜出去打渔,搞得血呼啦擦的,带回来的也不是鱼虾蟹,而是各种货物或银钱呀?也就这回,虽说活着的人都没交上手,一身干净,但你别忘咯,被福昌号炸掉的两艘船,还有被姓魏的害死的三十几号人。等今晚大事定了,村长还得上各家报信呢。唉……今夜又要听着别人的哭声入睡了,这营生真不好干哩……”
陈乐旎听他语气唏嘘,顺势劝道,“我看你这么年轻,估计干这营生不久吧?既然觉得这营生不好干,何不寻另外的出路呢。”
年轻水匪听见她这么一说,不禁冷笑连连。
“呵?另外的出路?哪有出路?人家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但那都是笑话,哪里是我们吃水,是水吃我们才对!”
陈乐旎不解道,“这是怎么说?这一带河流众多,渔产丰富,当渔民的话,虽辛苦些,但也比做水匪安全体面些吧。”
年轻水匪被她天真的发言逗笑了。
“呵呵,体面,当渔民哪里体面了?一看你就是大户人家那种没有吃过苦头的大老爷。打渔是能随便打的么?想进江捕鱼,就得登记为渔民,一年花五百文买渔引。渔船也得缴船力钱,像咱们刚刚搭的那种小船,一年得缴两百文。漕运期河道禁渔时,还须每日缴纳泊船费二十文。这便算了,运气不好,捕不到鱼,万一再遇上天气不好,人都可能交代在江里。但是,你以为捕到鱼就好了?运鱼过桥,收每筐一条鱼的过桥税。进鱼市卖鱼,收两成的渔课。每一年,还有几十斤鱼的军需摊派……哦,遇到端午中秋,得向河泊所那些狗官送冰敬炭敬。遇到税吏巡查,回回都得给几十文的茶汤钱……你说,这样下来,我们这些渔民还剩什么?”
陈乐旎认真听完他的一长串抱怨后,突然理解这些人为什么走上这样的一条道路了。
自从打算种药材后,她也大概了解到药材方面的层层课税,对大宗朝的税务体系便有了初步的印象。
表面上,大宗朝的税收是以商业税为主,实际上,整个税收体系存在严重的阶层转嫁问题。
官僚有特权可以免税、僧道有福利可以免税、豪强有办法可以避税……
制度上的偏斜,执行上的腐败,权力勾结下的税赋转嫁,最终形成了“金字塔式税负结构”。
也就是,越底层的平民越得承受更多的税务。
毫无疑问,这样的税赋系统是不公平的,不合理的,存在很大弊端的,总有一日,会引发更严重的社会问题。
而眼前这个水匪村子,就是未来社会问题的一个小缩影。
现实环境让他们没有办法通过正常的营生生存,那就只能铤而走险,走上不归路。
但理解归理解,赞同是不可能赞同的。
别说她现在就是水匪抢劫的受害者,就算她没有经历眼下这一遭,她也不会赞同水匪们以剥夺别人的生存权利来保证自己的生存。
那些在船上被抢的,被杀的,何其无辜……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相信他也不需要她回答,只是单纯的发泄罢了。
她接着往下问,“刚你村长说你新近娶了浑家?”
年轻水匪脸一红,嘴角噙着笑道,“上个月刚娶了,我浑家长得可俊了,是全村最好看的娘子。”
陈乐旎看到他黑暗中的笑脸,莫名有些同情起他来。
她忍不住问道,“你浑家不介意你干这种营生么?”
面对这个问题,年轻水匪的表现不如刚刚那般理首气壮了。
他弱了语气,答道,“我浑家还没给我生娃呢,生娃前全村人都会帮忙瞒着的,生了娃之后,便是自己人了,会一点点让她知道的。反正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不会怎样的。何况,这种营生虽然不入流,却不用饿肚子,比她在娘家过得日子不知道好多少呢?”
陈乐旎忍不住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这营生有多危险么?动辄丧命,或者被官府缉拿,万一你出事了,留下她一个寡妇,这种日子比她在娘家好?”
许是这话问着他的真病,年轻水匪有些恼怒起来。
他没好气道,“你一个快死的老汉,怎么那么多问题呀!我浑家的事,关你什么事?闭嘴,不许再说话,否则,我就拿东西堵住你的嘴!”
陈乐旎见状,十分识相得不再开口。
两人沉默得走了一小段路后,终于来到了村中一处看似祠堂的地方。
年轻水匪敲了敲门,低声对了暗号,紧闭的祠堂大门吱呀一声敞开。
里头走出来一个高壮的汉子,抬着灯笼看清对方的面容,严肃的脸上多了一丝笑意。
“秤砣,原来是你呀,怎么那么晚?对了,你看到村长了么?里头正等着他开箱呢。”
被唤作秤砣的年轻水匪回身给了陈乐旎一个警告的眼神,然后走近高壮汉子,附耳说了一些话。
只见高壮汉子的脸色逐渐沉重起来,时不时还往她这边看。
陈乐旎晓得他俩在说什么,眼观鼻鼻观心,并不在意。
说完事情后,秤砣便押着陈乐旎,鬼鬼祟祟得来到祠堂内一间堆柴火的房间。
“你可别惦记着乱跑了,大家伙都在隔壁堂上,只要这里有一点声响就能听见。不想被大家乱刀砍死,你就懂事些,别乱跑了。”
说着,他还有些不放心,拿绳索将她捆成了粽子。
陈乐旎好说歹说,赌咒发誓自己不会乱跑,都不能让他撤回捆绑的动作。
无奈,她只好放弃挣扎。
突然,她想到一个问题,脱口而出问道,“你杀过人吗?”
年轻水匪手中动作一顿,脸一下子僵住了。
接下来,他沉默着完成了打结的动作。
临出门的时候,他突然说了一句,“不杀人,就轮到生活把我杀了!”
说完,他不管陈乐旎是什么反应,抬脚加速离开了。